1971年暑假之后,我升入高中二年级。当时的高中学制只有两年,我们读完高二就毕业。那时同学们谈得最多的是毕业以后的去向,同时对美国总统尼克松即将访华充满好奇。就在此时,震惊中外的林彪事件爆发。但因中共中央严格保密,逐级传达,事发后将近一个月,我们这些中学生仍茫然无所知。
记得是10月上旬的一个黄昏,同学Y约我出去散步。走了一段Y见周围无人,就小声告诉我,林彪阴谋暗杀毛泽东未遂,9月13日带全家坐飞机出逃摔死了,我不由大吃一惊。
我们1968年6月进入中学,马上遇到中共中央颁发“七三”、“七二四”布告,以后经历的重大政治运动和事件,包括工宣队进驻学校、清理阶级队伍、全国山河一片红、“九大”召开、为备战而“深挖洞”、“一打三反”、“批修整风”等等。然而所有这一切造成的冲击,都远远不如林彪事件猛烈。
那时街上行人稀少,左边隔一行灌木是个大湖,右边高大的樟树被路灯光芒分割得支离破碎。在斑驳的树影中听着Y用冷静的语调,讲述这个包含政变、暗杀、离奇坠机的惊天故事,我觉得如在梦中。
Y的消息,得自在邮电局工作的初中同学D。当时邮电局算“半军事单位”,D较早听到传达,忍不住悄悄告诉Y。
其实回想起来,9月下旬至10月初浮现过不少反常的蛛丝马迹,只是我们都忽略了,就算注意到也没胆子联想到“副统帅”头上。那年国庆游行突然取消,我们谈论此事时,另一名同学C郑重提醒我看看报纸,有些先前几乎每天露面的高层领导人突然无影无踪。
当时的报纸、电台对林彪事件只字不提。然而苏联前领导人赫鲁晓夫恰于此时去世,报纸刊登一则简短消息,用的标题是“赫鲁晓夫死了”。特别关注中国局势的人,都知道倒台的中国领导人往往被称为“中国的赫鲁晓夫”,看到这条标题也许会有所联想。
新学期之初,教语文的W老师刚开始讲副总参谋长阎仲川写的《东北解放战争时期的林彪同志》一节课文,突然接到通知离校学习,便布置我们自行阅读课文。W老师回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节课文不上了。”事后我们才明白,当时刚入党的W老师,先一步听到有关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传达。
我们两人一边走,一边回想一年多来发生的种种事情。我们1970年升上高中不久,陈伯达垮台,中央号召读马列原著。尽管驻校军宣队负责人何科长竭力仿效文化革命初期的做法,强迫我们背诵毛泽东著作以及林彪署名的《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但镀在毛、林身上的神圣光芒已经消退。
Y喜欢书法,有次悄悄问我毛主席手书的诗词当中哪幅最好。要知道选出最好的,就意味着其他不怎么好,颇有藐视伟大领袖的嫌疑。我们两人躲在无人处讨论了好几次,一致认为毛60年代书写的《忆秦娥•娄山关》、《清平乐•六盘山》等几幅写得最精彩。
Y进而问我,《毛主席语录》当中哪一段最好?我们两人约定,分头将自己选出来的一段语录写在纸上,然后同时打开。一看之下,两人忍不住大笑。原来我们不约而同,选中周恩来在三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中所引用的那段,即“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停止的论点,悲观的论点,无所作为和骄傲自满的论点,都是错误的。”
笑完之后,我加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他说的”。Y也觉得与其他“语录”相比,这段显得特别高明。当时我们只是16岁上下的少年,不见得有什么深刻思想,然而心中已经对毛隐隐有不敬之意,至少不再觉得他的话都无比正确。
1971年5月初,我们正在近郊分校“学农”。一天附近驻军一位“学毛著积极分子”应邀来作报告,重点介绍林彪倡导的“四好连队运动”。他说到“四好运动是思想革命化的重要途径”时,脱稿加了一句“也可以说是思想革命化的必由之路”。我听了不以为然,分组讨论时说:“四好运动怎么是思想革命化的必由之路呢?红军时代没有四好运动,难道红军就不革命化了?”
这句话传出去,惹出轩然大波。领导大会小会批评我居然“和林副主席唱反调”,老师多次找我个别谈话要帮助我纠正这种危险倾向。这个学期结束之时全校开总结大会,担任学校革委会主任的工宣队长LLZ专门点了这件事。
虽然我一直死撑没有认错,更没有检讨,但面对巨大压力,心中难免不安。想不到才过了几个月形势剧变,原先高在云端的林彪一夜之间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正如刘少奇被打倒后连“修养”二字都成了禁忌语,估计“四好运动”也即将和林彪一道遭唾弃,看来我头上的紧箍咒要松开了。
我们一直走到新华书店,找到几本林彪著作单行本之后,又到买画像的柜台,凡有林彪的照片各挑一张,还买了一幅黑白织锦的林彪标准像。这张标准像,是文化革命前常见的八届中央委员会“七大常委”系列画像之一。林彪身穿中山装,未带帽子,神态非常严肃,与文革中常见的身穿军装、手持“红宝书”的微笑形象截然不同。
文化革命期间时兴将毛、林的手迹印成明信片大小的卡片,除了常见的油墨印刷,还有一种“植绒”,即用静电令黑色或红色的纤维绒毛组成图案,然后胶在硬纸上。我们挑了几张林彪的手书题词,包括著名的“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等,还有一张是“毛泽东思想指引下的人民革命是历史前进的火车头”。
这些东西估计很快就会从公众眼里消失,因此我们尽量搜罗。交款时营业员觉得我们有些古怪,但没有说什么。也许几天之后她奉命撤下所有与林彪有关的印刷品时,会突然想起这两个顾客。
离开新华书店之后,我们意犹未尽,又跑到全城最大一家照相馆。江青新近为林彪照的两张彩色照片,放大装在镜框里,挂得很高。我们借了张椅子,踩在上面,仔细看身穿军装光着头看毛泽东著作的林彪,心中百感交集。
几天以后一个晚上,我们连全体同学在学校大礼堂集中。LLZ主任一字一顿读出中共中央57号文件中“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等16个字那一刻,我不敢回头观察其他同学的表情,只好抬头端详礼堂屋顶上那些直径巨大的杉木横梁。然而我确定,现场没有一个人发出惊讶的声音。因此我推断,不少同学此前通过不同途径,已经知道林彪出事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