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mentarii de Triduo Omni (58)(2009-08-11 12:45:09)转载标签： 杂谈 分类： Commentarii
（本篇笔记的副标题是《〈中国不高兴〉初评》。）
我在上上篇笔记中已经对王小东《天命所归是大国》做了详细的评论。看过这本书之后，再重看《中国不高兴》（宋晓军、王小东、黄纪苏、宋强、刘仰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便对后者有了更深的了解。
《中国不高兴》五个作者的排名顺序，我觉得可能是取决于其知名度。宋晓军作为一名军事专家，长期在凤凰卫视上露脸，是凤凰的王牌节目《军情观察室》的知名嘉宾，还常常参与《锵锵三人行》节目，他的名气应该是最大的。但是这本书真正的第一作者应该是王小东，这不仅因为他撰写的文字是书中最多的，而且因为他的思想基本构成了全书的骨架。所以要能深入地评价《中国不高兴》的思想，就必须把它和《天命所归是大国》（下简称《天》）进行对比。
一、本书的结构
《中国不高兴》一书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中国为什么不高兴”说的实际上是中国的内忧外患，也就是崛起中所遇到的种种困难。困难总是会让人眉头紧锁，这正是书名中“不高兴”一语的由来。很多人误以为“不高兴”仅仅是一种主观的愤懑，没有客观事实的依据，从而先验地瞧不上这本书，这是对本书宗旨的严重误解。
第二部分“中国的主张”说的是面对这些内忧外患时我们应当采取的应对措施。本部分一共十九节，王小东一个人就写了八节，而且都是本部分的重点内容，所以说本部分的框架思想是王小东的民主国族主义一点都不过分。不过，本部分中也有继续讲外患的内容，那就是对于西方生活水平过高、影响了发展中国家的进一步发展，而且西方人为此不惜百般阻挠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的控诉。本部分中五个作者都有文章表达了这一观点。
如果说第二部分总体是“立”，那么第三部分“放下小菩萨，塑伟大之目标”总体就是“破”。这一部分集中批评了社会精英和知识分子的各种不切实际的思潮，但总体并不出王小东在《天》中概括的那四种违背“大国魂”的精神品质：猥琐的享乐主义，自卑的“逆向种族主义”，保守的文化保守主义，驯顺的“绵羊精神”。只不过，据王小东见告，因为本书的策划人张小波希望书中能多关注一些文化方面，所以对持享乐主义和“逆向种族主义”的文化人的批判占了较大比重。
经过这样的分析，我们自然不难看出王小东在这本书的写作中的确起了主导作用，他才是这本书真正的第一作者。
二、王小东在书中的观点
根据王小东的介绍，《中国不高兴》的主要内容是2008年10月几个作者的聊天记录。后来在出书的时候，自然又对这些聊天记录做了一些更新，所以书里面也提到了2009年初的一些事情。因此，《中国不高兴》中王小东的观点就是他最新的观点，把这些观点和《天》中的观点进行比较，找出不同之处，是颇有意思的。
《天》中已经提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能“自得其乐地缓步发展”，否则“发展得快的国家很快会打上门来”。在本书中，王小东直言不讳地用颇具进化论特色的“外部选择压”一语描述这种施加在民族和国家之上、要求其尽快发展的压力，并且明确表示认同爱德华·威尔逊《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一书中认为人类社会也必然遵循进化论的观点。这种直截了当的提法和《天》中的“生存空间”一样，都可称之为“语不惊人死不休”。事实上，我对威尔逊颇有微词，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他在面对社会科学家的时候过于傲慢，而且这种傲慢并不是基于深厚的社会科学学识（实际上，威尔逊恐怕对社会科学并没有全面的了解，至少在他写作“社会生物学三部曲”的时候应该是这样），主要还是基于一种强科学主义的信念和由此而来的偏见。如果不了解现阶段有哪些科学实验支持了威尔逊的结论，那么贸然引用他的观点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天》中也提到了中国要积极维护自己在海外的利益，这个观点在本书中得到了四个字的凝炼总结：“持剑经商”。“持剑经商”的手段，从字面上自然不难看出来，是用武力保护中国在海外的利益，所以王小东提出“解放军要跟着中国核心利益走”，甚至希望海外华人能自己组建民间色彩的“海外保安公司”。“持剑经商”的动机和理论基础，则是一国经济必须以制造业为主、中国要崛起必须让西方降低其生活水准等《天》中已经详细论述过的观点。至于实现“持剑经商”手段的手段，本书中说了两点，一是提升技术水平，实现产业升级，二是尽快实现民主化。但是作者也说，民主只是手段而不是根本目的，如果中国没有机会民主化了，那么为了实现崛起的根本目的，选择民主以外的道路也是迫不得已的。
在本书中，王小东对于四种违背“大国魂”的精神品质的批判并不只出现在第三部分，第二部分也有不少，不过和《天》相比，本书中的批判少了一些比较理论化的分析，多了不少比较激烈的言辞，而且以批判个人为主，比如对白岩松故作一本正经的猥琐的批判和对龙永图、王小波两人一官方一民间的“逆向种族主义”的批判。对于王小东、黄纪苏批判王小波，我在以前的笔记中曾经表示过异议，认为王小波还是有一定的科学精神的，何况他已经逝世，我们应该本着团结精神宽容他的不足。但是现在看来，有没有“逆向种族主义”有可能是王小东的道德底线，正如有没有科学精神常常是我的道德底线一样。如果要在王小东和王小波两个人里面选一个，那我当然要选无论是科学精神还是道德素质都比王小波高很多的王小东。
在第三部分中王小东对香港“管家文化”的批评，则是《天》中没有的，也是我在见识了梁文道的鹦鹉学舌、胡言乱语之后觉得心有戚戚的。李广益曾经向我转达过有人说过的一句话：“大陆没有言论自由，但有思想自由；香港有言论自由，但没有思想自由。”我觉得非常精彩。香港的文化的确是这样，因为长期殖民的缘故，学者很少有自己的主见，往往唯西方学界是从；又因为香港本身面积就小，人口就少，学术圈自然更狭小，所以往往只能有一种主流观点，持其他观点的人都会在刚一出头的时候就受到排斥，因此永远也积聚不起足够的力量。说实话，既然在中国内地这样广袤的地盘上，有些学术领域还是免不了要成为一言堂，像香港这种弹丸之地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学术多样性了。
三、其他人的观点
宋晓军是军事专家，他的文字常常不脱军事，以及和军事密切相关的工业和国际政治。比如第二部分一开头的三节都是宋晓军写的，前两节的中心思想就是中国一定要有“大目标”，而且留给中国树立“大目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宋晓军并不是从社会生物学角度来论证这一点，他的着眼点要具体得多，主要是中西军事实力对比。反倒是他在第一部分中提出了“文艺腔”一语，概指那些因为知识水平或逻辑思维能力（或二者同时）严重欠缺、而不得不靠修辞、煽情维持一种泡沫成分过大的感染力、说服力的文体，是本书的一大创造。宋晓军还嘲笑用“文艺腔”说话的人“脑子里的信息处理器就相于于‘286’电脑的中央处理器，来不及处理每天接收的那么多信息”，我倒觉得这种低处理效率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关键所在是处理方式本身不合理，如果还要用电脑作比喻的话，那应该说用“文艺腔”说话的人就像负责激发三原色的电子枪坏了两种的显示器，在屏幕上只能显示出一种颜色，除此之外就只剩不同的灰度了。对此还是王小东的分析准确：“关于‘文艺腔’，有两个方面：一是有问题的思维方式，二是把‘文化’‘软力量’等放到了过高的位置上。”总的来说，宋晓军的文章的确可以引起我对军事的兴趣，而我也觉得要能看清国际政治问题，必须对军事有比较全面的了解。作为一个典型的专家型公共知识分子，能让我有这样的兴趣，我想这也就够了，不必对他苛求太多。
黄纪苏原本是“新左派”，但是后来看来受到了王小东的不少影响。实际上，《中国不高兴》这本书中最让我眼前一亮的就是黄纪苏对中医的批评。在读过王小东的《天》之后，再回头看这本书，我又进一步发现黄纪苏对民主制度也有比较深刻的认识，比如他指出中国的“技术官僚”太多，怠政现象太严重，所以遇到一些突发事件就不能及时、准确地应对，而只有在有了民主施加的压力之后，这种现象才能得到有效的遏制。此外，他对时代和民主的关系的分析也很精到：时代是要变的，在一个时代搞民主失败，并不代表在另一个时代再搞还会失败；而且未来不可预测，将来谁也说不好人类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各种民主理论和反民主理论都要在人类社会的变局面前尽量谦虚一点”。黄纪苏提出国家、市场、公民是构成一个现代社会的三个要素，只有这三个要素实现均衡和良性互动，现代社会才能得到健康发展。这个观点显然很理论化，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我想这背后一定已有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这是我接下来要了解的东西。
实际上，黄纪苏的理论水平应该不低。在第三部分名为“火烧楼垮，又到了想象未来的时候”的一节中，黄纪苏引用了很多谈论经济学的文章，使这最后一节堪称是全书中最理论化、最不易懂的一节。可以看出，黄纪苏看的文章都有很明显的左派特色，这也证明他和“新左派”仍有扯不清的干系。不过这也提示我们：要壮大民主国族主义的思想，必须像了解右派思想一样多了解一些左派思想，而且对后者的了解理应更多一些，因为毕竟后者对公正问题关注得更多一些，而公正也正是民主国族主义在国内国际两方面的核心价值观之一。
至于宋强和刘仰，我实在觉得没什么可多说的。刘仰的文章在这本书中并不多，也没给我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据说后来他又“单拳出击”，写了本《中国没有榜样》，不过我没有兴趣看。宋强的文章实在是“文艺腔”太厉害，很多地方都前言不搭后语，好几处还不断提到他之前参与写作的那本《中国可以说不》，甚至有一节的题目干脆就叫“中国可以不说”。所以书中他的文字虽然也比较多，但是从中能获取的信息量太少。而且就是纯论文学性，宋强也比不过黄纪苏。黄纪苏也常常使用文学化的语言，但是比较生动、通俗，又有逻辑和内容，一点也不晦涩、空洞、破碎；有些句子甚至令人叫绝，比如在谈论中国的民主化进程时说我们应该“抓紧着点，一步一步放开，用钢镚毛票攒出一民主来，别用摸六合彩的方式，冷不丁的一下子让人不是疯就是傻”。总之，这本书如果没有宋、刘两位的文章，我觉得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损失不大；只不过图书策划人自有他的想法，我们也就无可奈何了。
四、总结
我上面已经通过分析说明了《中国不高兴》总的来说其实就是王小东《天命所归是大国》一书的通俗版、简写版、多作者版。所以后者没有完成的工作，前者一样没有完成，这些工作包括民主国族主义更深入的理论探讨，对中国崛起的具体方案的设想，对科学精神和科学依据的更多援引，以及对中国近现代史乃至世界近现代史的全面评价。当然，说《中国不高兴》一点没做这些工作也是不对的，比如黄纪苏就做了一定的理论探讨，而宋晓军也简略评价了世界近现代史，但是都太简略，不能让人满意。
不过既然这本书的定位本来就在于要畅销，那么我们更应该重视的便不是它的讨论深度和广度，而是它的普及作用。如果这本书能够让更多的人用比较客观、实证的思路来多思考一些问题，让民主国族主义思想进一步壮大，获得更多的支持，那么这本书的目的就达到了。换句话说，作为一本“文普”（人文思想普及读物），这本书应该已经合格了。
2009.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