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比想象中更坚强
袁希
三月二十八日，一场出乎意料的倒春寒将南中国笼罩在灰暗阴霾的天空下，我们一行五人驱车从深圳赶往广州，去探望丈夫蒙冤入狱的同学（同学的丈夫喻华峰，《南方都市报》和《新京报》总经理，被控贪污和行贿一审被判 12年），在两个多小时车程的路上我们不停交换着各自收集到的信息，却始终未能想出一个可以宽慰同学的好办法。是啊，面对被迫害者，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是劝她忍气吞声？还是鼓励她继续抗争？她不仅是妻子，更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如果她也……，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也许我们只要出现，什么都不用说，她也能感受到我们的立场和支持。进入丽江花园的时候，低沉的天空飘下细雨，它是在为谁哭泣？
在广州同学的带领下，我们推开了她的家门。看见我们，她略有些歉意地说，不知道我们会来，一边招呼我们落座，一边麻利地沏茶上水，就像是在招待一帮远到的朋友，丝毫看不出刚刚遭遇劫难，只有四壁上相框里的照片在默默告诉访客，男主人正身陷囹圄。我留意到，和照片相比，她已明显消瘦。
坐定后她说：这帮家伙，怎么总是在出事时才聚在一起！这让我们想起上次的相聚，是去年因为一个同学的孩子生了一场大病。这样的开场白是我没有想到的，她竟然看作一次聚会！在别人眼里她现在应该是整天以泪洗面才对呀！甚至有人形容她的声音都是来自地狱的声音。她承认曾经不想见朋友、同学甚至亲人，因为她不想一次次地介绍“案情”，一次次地重温伤心的经历。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来的人对事件都很熟悉，都很愤怒，甚至比她还要熟悉、还要愤怒。他们一来总是告诉她，google上喻华峰的条目又有成倍的增加，又有多少支持的声音，甚至还有人自觉地在网上转贴有关的消息。真相是不害怕公众的，知道的人越多，我们就越接近真相。我们的小心在不知不觉中消除，我们开始争先恐后大声地说话，一时间我们又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她说她这里常常是人来人往，比平时还要热闹。她笑着说，“他们哪是来安慰我哟！你们知道吗，他们居然还在我这里打升级，半夜两三点钟还大声地叫喊：‘反’！‘杀’！这不是成心害我吗？如果我家里装有窃听器，监听的人不是随时就会出现？哈……”我们都大笑起来说，如果他们来了，我们也要大喊“反”！“杀”！就算我们并没有在打牌。广州的同学抢着说：这算什么？在她老公一审宣判的头一天晚上，她哥哥专门从外地赶来陪她度过那漫漫黑夜，不想一进门，看到的是居然是她和一帮同学、朋友正在演出虚拟的自己老公在听法庭宣判的短剧：
喻华峰（妻子扮）：（对检察官和法官）你们抓我进来也有好的一面，至少不用再回家受老婆的折磨了！
检察官和法官（同学扮）：（面面相觑）莫非我们这是救了他？
喻华峰（妻子扮）：（诚恳地上前欲与检察官、法官握手）你们辛苦了，谢谢！我先走一步了！
检察官和法官（同学扮）：（大惊，纷纷走避）啊……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不应该是家属的正常反应，那什么才是“正常反应”？是以泪洗面还是低头认罪呢？淫威者正想看你痛苦的泪水，你回敬他一个坚强的笑容！
他可以被消灭，却不会被打倒！海明威这样描述他心中的硬汉！
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在面对强权和压迫和时候，他站直了，没趴下。这就是英雄的诞生。
为了搞他的材料，他们掘地三尺，查了半年多，封了公司七年的财务帐，查了有业务往来的三百多家广告公司。最后甚至整他材料的人都说承认说，营业额八亿、收入上百万的人居然就是查不出问题，连情人也没查出一个，奇迹！
我对她说，“没有这事，我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如此正直的人！你没有嫁错人，见到他，请转达我对他的敬意！”她微笑着说这是她听到最多的话，也是她听到最开心的话。
她说在听到判决时，自己没有泪，甚至没有悲伤，只觉得黑！虽然是白天。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程益中（前《南方都市报》和《新京报》主编，已因相同控罪被捕。）在喻华峰被捕后在报社做的一次演讲，题目就是《没有熬不过的黑夜，没有等不来的黎明》，我看见的是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眼睛。
也许有人还在感叹12年刑期太重，但正是所谓“十万元判十年半”的处罚，明白地昭示了，这不是普通的经济案件。绝不是。当反腐败成为一个民族共识的时候，所谓的“经济问题”也可以是泼向一个英雄的污水！你不是政治犯，你是经济犯，这样你就永世不得翻身！在整人方面，我们从来都是走在世界领先的行列。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英雄曾在断送台上说：正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
对于无辜者，哪怕是一分钱的处罚也是暴政！
许志永（此案辩护人）说：因为我们深爱脚下的土地，所以痛苦是难免的。
弥尔顿说：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面。/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鸣，/它为我，也为你。
在美国的同学打来电话对她说：对于别人，一切都会过去，苦难却要你一个人来承受。我知道，他是在鼓励她要坚强！我也想借此告诉关心他们的朋友：他们比想象中更坚强！
夜了，我们起身告辞。她抱着儿子送我们上车，说：“有空再来，住上两天，打打牌。”
雨密密地下，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2004-3-29夜于深圳
(XYS2004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