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inyusi.org)(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   一位名校教授的人生自省:别让“排队上车”成为你的目标   记者:孙滔、杜珊妮   2024年11月15日《中国科学报》   安山是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的博士,发过几篇不错的论文,5年即顺利毕 业。在他看来,读博士跟本科差不多,“你只要努力了,发论文就没有太难的”。 此后,他曾有2段博士后经历,之后去了一所加拿大大学担任教职。直到今年, 他回国到母校当上教授,那是国内的顶尖高校。   尽管外人看来安山的人生算是顺遂,但自博士毕业后,他一直在反思:按照 绩点“排队上车往前走”不应该是人生目的,人生应该有更多可能性。由此,安 山的人生也有了更多尝试。   接到学院领导布置的给新生作分享的任务,安山很快就有了思路。想到20年 前坐在台下忐忑的自己,他当然知道那些新生最关心的是什么,“我知道他们心 里都是虚的,希望可以帮助他们缓解一下”。   他翻出了自己当年的日记。大一刚入学的安山,最担心的事情是自己考试能 不能及格,千万别被勒令退学。毕竟身边是200多个学霸,不是奥赛金牌得主就 是省市状元,而自己物理竞赛连铜牌都没拿到。   安山告诉新生们:在这所学校,本科毕业后读博士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那 不过是按照绩点“排队上车往前走”的惯性,“我们真的认真思考过自己是谁、 自己的路在何方吗?”   读博前的安山,除了做物理学家,从来没有考虑过人生其他的可能。直到博 士快毕业,这位拖延症晚期患者才被迫开始思考人生追求,他的经历正是无数物 理学子的一面镜子。他说,千万不要让“排队上车”成为你的目的,因为总有一 天,所有的车都将到站,“你总归要一个人看清方向,独自上路”。   这是一个做题家自省的故事。   开局即恐慌   作为大一新生,安山的不够自信是有来源的。   他的父母都是国企职工,从小学到高中他都是在安徽省的一个三线城市就读 的,正是小镇做题家的样板。在高中,他并不是那个学习最拔尖的,毕竟自己的 同桌是当年全市高考裸分第一,而自己从来没拿到过第一名。   之所以后来能入学国内顶尖高校,他自认为是运气好,最终在2004年因为安 徽省物理竞赛获得保送。   像其他孩子一样,小时候的安山一直被父母要求好好学习,他也因此养成了 读书学习的惯性。《十万个为什么》也是翻阅了多遍,追求科学似乎成了天经地 义的事情。   进入物理学院,是安山奋力争取的结果。他觉得报物理专业是理所应当的, 结果在当年春节拿到的却是地球物理专业的录取通知书。他很难接受,直奔学校 招生办提出质疑。还好,招生办最终给他改了过来。   如果学了地球物理专业会怎么样?安山没法给出答案,只是觉得那个专业转 行似乎不太容易。不过,他读博时曾遇到一个一起打羽毛球的地球物理学博士, 后来去了石油公司,薪水高得惊人。   在物理学院,他完全不知道大家到底实力如何,这潭深水到底有多少蛟龙。 身边同学差不多三分之一是竞赛保送而来,三分之二是高考尖子。作为做题家, 他每天都在忐忑中。   上高数课的时候,他觉得每个人头顶上都贴着“学霸”的标签。每当上课有 的地方没听懂,或者作业中有一道题不会做,他都会觉得自己是全班唯一一个没 听懂、唯一一个不会做的。   他还会把这个忧虑放大。他推测,按照这个发展趋势,自己很可能会跟不上 课堂进度,最后因为几门课不及格而被退学。他用了一个当时的流行语来形容那 时的恐慌,“求此刻心理阴影面积”。   时间给了他答案。经过第一次期中考试,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说,其实 熬过第一年就会不一样,“时间会让你逐渐发现,你和周围的同学,并没有什么 本质的不同”。   他发现,相对于高考生,竞赛保送生占了很大便宜,因为一些课程已经在高 中学过了,“这在某种意义上属于作弊”。那些竞赛生只要能保持之前的学习劲 头,就没什么考试压力,而一些高考生,尤其是边远地区的高考生,即便是省市 状元也会显得吃力。   多年以后,他把当年入学时的恐慌看透了,“考试这个事情其实是最简单的, 正是做题家最擅长的事情,你都不需要多聪明”。大学4年,他做了4年作业,然 后就毕业了。回头看,也挺快乐。   本科毕业的时候,10个同学里有9个选择了深造读博士。安山也不例外,他 一样“排队上车”。按照自己的课业表现,他顺利申请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 生资格。   他没有想到,人生真正的挑战在5年后博士毕业之际才会到来。   四处出击   2013年,临近博士毕业的时候,安山才察觉没有书可读了。他定睛一看,没 有人再按照成绩来“排队”了,有人去做了码农,有人去了投行,有人去了咨询 公司。   他的一个师兄甚至在读到第四年的时候去华尔街挣钱了。不过,这个师兄一 直惦记着这个学位,导师大发善心保留了答辩的机会。直到第十年,师兄终于抽 出时间回来答辩。那个时候,安山还是一个纯粹的博士生。   他有些蒙了,原来不是只有从博士后到教职这一条路径,原来人生的可能性 有这么多。他观察到,选择去做博士后的不到三分之一,那才是少数人的选择, 毕竟选择博士后就意味着要走学术之路了。   他决定走出去试试,虽然社会上有太多的未知而让人畏惧。   第一个选择是跟随一个师姐的脚步,去了北京的一家咨询公司,前后待了不 到3个月。作为乙方,他们工作的核心就是帮助甲方把利润提高,也就是压缩开 支,增加收入。   他参与了两个业务。第一个客户是一家跨国食品公司。项目需要进行市场调 研,设计这家食品公司在中国的铺货渠道。安山发现,这里的业务仅仅需要做一 些加减乘除的事情,完全用不到他多年来学到的专业技能。第二个客户是一家国 际快递公司。他们需要帮甲方制定一套门店经营手册,培训销售人员的业务能力, 总结竞争对手的成功经验。   他发现了一个真相,自己的名校学历仅仅起到给公司打招牌的作用,而非为 了解决业务技能需求。至于业务本身,一个高中生都能应付得来。   为什么去这家咨询公司?安山给出的答案很坦诚:“首先给的钱多,其次不 需要做什么准备。”   不过,他很快就辞掉了这份工作。尽管在2013年的时候,这家咨询公司给安 山提供了接近百万的年薪,但老板严厉的push(催逼)让安山很难适应,每天熬 夜也让他深感疲累。他还是喜欢学校里的松弛,以及老师们和蔼可亲的面孔。   不过相较而言,他对这份工作还是相对满意的,毕竟工作本身有一定成就感, 能知道自己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而在硅谷做码农的同学则是纯粹的工具人, 有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写的代码体现了什么价值。   第二个尝试更像一次伟大创业的前奏,可惜起步即夭折。他所在院系有一个 同届博士、本科毕业于哈佛的美国人,更早的时候就在办公室宣扬自己的“伟大” 创业设想:100年后的马路上一定不会再有燃油车,所以新能源一定是全球最火 的领域,他要在这个领域大干一场。安山说,他的宣扬就像传教一样,多数人只 是听听而已,只有自己有点当真了。   他们决定第一步是去夏威夷卖太阳能热水器。他们的商业思路很丰满:夏威 夷是太平洋上的群岛,所有的燃料都需要从美国大陆补给,油价几乎是美国大陆 的2倍,同时当地太阳能资源非常丰富,那么作为能源消耗大头,热水器采用太 阳能的话一定是有前途的。   那是一项“空手套白狼”的业务,两个人决定先进行“to B”的业务,也就 是专门针对当地的酒店、学校和健身房等热水器需求大的机构。他们拜访了二三 十家酒店、一家学校和一家健身房,递了名片后就帮对方计算投资回报率,并告 诉对方2年即可回本。然而磨破了嘴皮,只换来了潜在客户的敷衍,最终一台热 水器都没卖出去。   回头看,安山认为问题出在了他们的物理学思维上。学物理的思考问题的方 式就是只关注两头,容易忽略中间细节,怎么去实现才是更考验人的,“那比做 教授难多了”。   之后他还考虑过两个事情。其一是参加一个名为“美丽中国”的西部支教项 目,待遇很低,但他想的是一方面可以做一些公益的事情,另一方面可以找时间 读书。只是对方要求至少要签2年的合同。安山对自己的坚持没有信心,还是放 弃了。   另一个机会是专利相关的,时薪都有几百元,也不用做什么准备,但安山用 了一分钟的时间就拒掉了,“还是挺枯燥的,我懒得天天做一个比较无聊的事 情”。   灵魂之问   安山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适合干啥,在四处出击之后,他终于走上了博士后 之路。   其实他的博士后offer在折腾那些事情之前就已经拿到了。大部分的折腾都 是在写完博士论文到博士后入职期间进行的,只有“美丽中国”支教的事情发生 在博士后入职之后,那次支教面试是在旧金山进行的。   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做的博士后。那时他刚从咨询公司离职,他告诉博 士后导师自己对将来发展的困惑。身为美国科学院院士的导师告诉他,自己已经 50岁了,其实也不确定以后是不是继续从事这个行当。   相比国内多数博士生的延毕,安山已经是学术界的幸运儿了:在普林斯顿遇 到了一个不错的导师,对课题虽不是每天做梦都梦到的那种,但也比较感兴趣, 发了几篇不错的论文,5年即顺利毕业。不过在他看来,读博士跟本科差不多, “你只要努力了,发论文就没有太难的”。   他做了2次博士后,然后去了加拿大一所大学担任教职,直到今年,他回国 到母校当上教授。   之所以能做到名校教授,安山觉得运气占很大的成分。   他研究的是太阳系外行星和形成机制。在这个领域最大的成功者当数2019年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也就是来自瑞士的Michel Mayor和Didier Queloz,他 们发现了一颗系外行星。   安山的评价是,那是一个巨大的赌局,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因为在上世纪90 年代之前,人类还不知道太阳系以外的地方存在行星,有些基金评审认为系外行 星研究属于伪科学范畴,Michel Mayor和Didier Queloz竭尽全力做这件事是抱 着巨大的勇气的。   安山的课题也有“赌”的成分,只是冒的风险没有瑞士那两位诺奖得主那么 大。他打算用人工智能代替现在的模拟计算,但是目前的数据还远远不够。   对于天文学者而言,对所研究的领域一直感兴趣是最为重要的。因为天文学 研究无需做实验,有台电脑就行,从读博到上班都不用打卡,那么对自我管理的 要求就很高——如果对这个事情兴趣不够,就很难坚持下来。   事实上,安山的内心深处有另外一个念头一直在萌动,那是因他的一个高中 同学引发的。   那个同学保送去了复旦,读的是软件专业,他在毕业以后读了复旦历史系硕 士,之后又去美国读了历史学博士,如今在美国的大学教授历史。在大约10年前, 当得知安山在研究宇宙学,他就提出了一个让安山宛若当头棒喝的问题:“你觉 得会发现那个最终真理吗?”   这个灵魂之问让安山惊觉:以前一直认为,努力就可以获得终极答案,但真 相是残酷的,很可能永远不会获得终极答案,自己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做出一些小 的发现。   当时有那么两分钟,安山觉得自己应该立马金盆洗手,离开这个行当。他或 许理解了,当年的博士后导师为什么都年过半百了,还在想着人生的其他可能性。   初中的时候,他的语文老师告诉他,以后可以去当作家,因为安山写了一篇 读起来很合理的、字数颇多的小说,那是一个关于洪灾中一家人曲折命运的故事。 同时他在看《动物世界》节目的时候,又对大型动物的社会结构很感兴趣。   这么多年来,他对未来人生的其他可能性一直都有隐隐约约的期待。他说, 这或许是天文学家的通病,世俗中的烦恼不多,但会徒增人生意义层面的纠结。   (安山为化名) (XYS20241120) ◇◇新语丝(www.xys.org)(xinyusi.org)(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