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07 (第五十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七月份增刊──《中篇小说之二》于七月一日出版。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伊可:卷首诗            §      转  身                   § 【网讯】              §      ·伊可·                   § 【牛肆】              §  你让我走 滴 多:豆腐花语          §  抬起头的时候 阿 瑟:知青回忆录(连载)     §  有细雨落下如撕碎的情信                   §  还有甜言蜜语,打湿脸上的妆 【丝露集】             §  来不及看清自己,来不及 孙颍斐:奔流            §  拂去面上飘散的头发 阳 光:夏之门           §                   §  天也来不及地黑去 【网里乾坤】            §  眼皮一样沉重,云 方舟子:《木兰诗》辨正       §  早忘记全身而退 李志超:家国主义与中国文化史(下) §                   §  你不会知道 【网萃】              § 亦歌:龙阳南风断袖瘾        §  〔寄自美国〕 【网讯】∽∽∽∽∽∽∽∽∽∽∽∽∽∽∽∽∽∽∽∽∽∽∽∽∽∽∽∽∽∽∽ 《新语丝》在七月一日出版了增刊“中篇小说之二”,刊登阿待的小说《枪 惑》。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Professional Service, Inc.)最近向新语丝社赞助 购买服务器的一部分费用,并决定长期赞助新语丝的网络费用。留学生服务公司 是一家为在美国的中国学生、学者提供健康保险、移民、信用卡、杂志订阅等服 务的公司,同时也为世界各地的中国人办理移民美国的申请。详情请访问其网页 (http://www.proserv.org)。 中国国家经贸委近日成立计算机2000年问题工作小组,指导和协调有关 产业部门及国家重点企业解决计算机2000年(Y2K)问题。 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的一项调查表明,我国目前上网用户中男性比例高出女 性75%,年龄在21-35岁之间的用户占78·5%,20%以上的网民每 周上网时间超过十小时。 美国克林顿总统在上海美国商会作了早餐演讲之后,前往位于淮海路和陕西 南路的上海首家网吧参观,上网浏览白宫网页和阅读有关其中国之行的网上新闻。 在美国克林顿总统访问西安期间,中美两国的医生通过互联网对西安市的几 名病危患者进行了网上会诊。美国国务卿、商务部长等美国高级官员观摩了此次 活动。 由中国民政部和美国恒康相互人寿保险公司合作建立的中国农村社会养老保 险计算机网络实验系统近日在北京投入使用,目前已覆盖大连、烟台、莱州等地 区。 北京西城区公安分局查处了一起从互联网下载、传播淫秽电子图片、书刊案。 该用户被处以行政拘留的处罚。 国家信息中心中国经济信息网与北京地区铁路客票中心联合推出“北京铁路 客票实时信息发布系统,互联网用户可以通过访问该网点免费查询到由北京地区 四个火车站始发的各次列车的售票等各种实时信息。该网点在train.cei.gov.cn 广东省邮电管理局与IBM广州分公司合作推出了“视聆网上邮票交易与拍 卖系统”,为我国第一个网上邮票电子商店。网址在www.nfcc.gnet.gd.net 联合国大会通过了一项计算机2000年问题决议,要求联合国秘书长采取 措施确保联合国内部计算机系统能解决2000年问题,并呼吁所有成员国进行 合作,共享解决该问题的经验。 美国联邦政府在1999年预算中拨款五十亿美元,用于解决联邦政府各系 统的计算机2000年问题。 美国众议院通过了互联网免税法,规定三年内免征互联网税收。 美国联邦上诉法庭否决了对微软公司进行制裁的命令,允许微软将视窗和I E作为集成产品提供市场。 美国联邦调查局把“X文件”(X-FILES)送上互联网,其中包括一 千六百多页自四十年代以来的有关不明飞行物、外星人绑架等特异事件的调查文 件。 迪斯尼公司购买了Infoseek百分之四十三的股份,并推出一个面向 儿童的分类式搜索引擎Dig。 一名美国地区法庭的法官裁决三个伪造hotmail地址散发垃圾邮件的 公司向hotmail赔偿经济损失,最高达二十七万五千美元。 一个据称由一群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十几岁青少年组成的黑客组织攻陷了英国 一家网络公司所属的三百多个网点,散布强烈抗议使用核武器的内容。 【牛肆】∽∽∽∽∽∽∽∽∽∽∽∽∽∽∽∽∽∽∽∽∽∽∽∽∽∽∽∽∽∽∽ ◆             豆 腐 花 语                              ·滴 多· ◇               花 影                   做女人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和花儿作伴。   不记得第一次收花的情形了。大概是晕了──因为那时候一定还小。二十岁 的生日派对来了好多朋友。也带了好多束花,新鲜的,风干的,还有纸上画的。 记得有个男孩送了一捧夜来香来,这痴迷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夜晚,到今天还迟迟 不能挥去。   爱花的心情是在孤单中养成的。那时候周末醒来,一定先想着去菜市逛一逛 ,挑几支小花来养在瓶里,那种心情,大概是“自恋”的写照吧?虽然不比黛玉 ,要去葬花。这习惯一养成,就一发不可收了。在有爱的季节里,也让花儿满屋 。看阳光斑驳地照着,心里也暖暖的。喜欢捧一大束的康乃馨,用旧报纸包了, 宽宽的风衣在大街上走。那时候的心情,灿烂得和手里的花束一样。低吟一句: 风吹发扬独自去,忘尽心中情。虽然有些“做作”,不过观众和听众也都是自己 。这样自自然然地走,既不会脸红,也不会心跳的。   自己喜欢花,也“逼”着人家要喜欢。常常把自己的小屋弄得花枝招展以后 ,就去隔壁父母的房里“作怪”。好在母亲也是爱花的,每每见我在她的钢琴上 插了几支淡色小花,总是要过来吻我,我就趁机提要求:左边一下,右边一下, 额头上一下,下巴上一下──人笑着,花也笑着。   知道母亲爱花,每年的母亲节总是要去配一束的。即使到了大洋的彼岸,也 不忘托了朋友去送。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爱好”,所以有年母亲节,一个朋友 特意向我敞开了他的玫瑰花苑──他在一边一支支地帮我挑,我怕母亲要是知道 了,一定忍不住要人家做她的女婿。母亲知道我爱花。去年我回家,刚刚进门, 就睹见了书桌上热烈的花瓣──一股暖意涌来,真的感觉:到家了。   没什么缘由的,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地送人家花。有天清早买了一家小花店 所有的红色康乃馨,兴冲冲地向人“献宝”:我的朋友宁住在离我才五分钟的路 程,挂个电话说“你先别急着去上班。”然后跑去按她的门铃。故意不动声色地 看她的惊喜,然后在一边欣赏她插花的姿态,真的是“美不胜收”。   还有一次是路过永嘉路的花市,特意让司机停了车等我──然后捧来一大捧 黄玫瑰。司机大哥笑我:小姐是不是要批发?记着鸿的公司就在前面,再让司机 拐进去让我送花。鸿见了我的黄玫瑰兴奋得两眼发光,让手下的孩子们去搜罗“ 花瓶”──这帮“广告孩子”是何等了得,竟然拿了废弃的可乐瓶三下两下就弄 成了一个又一个花瓶──谁让我的黄玫瑰买得还不够多;谁让鸿的公司竟然是三 层楼的小洋房;谁让她又让人装了蓝色的隔墙板;谁让我见了这蓝色黄色的“绝 配”无法按耐兴奋──反正不多会儿,我手里只有两张旧报纸了。看着满屋的芬 芳,竟然胜过我初时对自己的小屋的憧憬了。鸿一开心,就留我去吃火锅──我 空着手跑到弄堂外面付车费,故意多给了司机大哥一些,然后笑:今天的生意真 好,才第一家,就批发完了。   今生收到最多的花,是那三百朵连根的玫瑰。做成了心字,又在一边齐齐地 插了满天星。白白的小花,在心里插出了一个LOVE,成了永久的印迹。我不 忍看花凋,在花谢前躲得远远的。回来的时候,母亲竟然递来一只小小的丝袋: 展开来,竟是那鲜红的玫瑰花瓣。想象母亲是怎样地将她们慢慢地一片片风干, 想象这风干的岁月,留下的爱,是如许的温馨与无奈。 ◇             一 封 家 书                 下午放学回家,一头撞到了门上的字条──邻居大姐在家坐月子,顺带帮我 收了国际特快。除了我爸我妈,这年头没人会再写信来,这一点我坚信不移。果 然是母亲秀气的字迹。果然是嘘寒问暖顺带报了一下上海物价以便让我觉得社会 主义祖国正在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父母的照片都被整齐地揣在小袋里,封面上写 :拟寄美照片──看来他们是“拟”了一阵了。仔细一张张看,发现老两口活 得挺滋润,忽生妒嫉──我妈干嘛要长那么漂亮?!   一件件翻过来,除了要的文件掠过之外,剩下的是父母各给的一件礼物:老 妈照例又给我寄女性杂志。就着窗台上的阳光一页页翻来,还挺有趣,觉得自己 被迫幼稚一回──万金难买。原来以为母亲只读我写的字,现在读不到,只好退 而求其次──不过她老人家说了,正在学电脑,正在申请上网──到时候请来帮 忙看住这帮疯丫头疯小子的,也不错。老爸的礼物简直叫我目瞪口呆:是刚刚出 版的上海地图!姜到底是老的辣!老爸教了一辈子的修辞手法这会儿算是用上了 ──我愣是半天没醒过神来。   其实离家再远,我闭着眼睛也可以跑遍上海。不行还有出租司机大哥,一定 乐意多收车钱。听我讲:随便到哪里,就兜兜风而已。去年回家的时候南北东西 的高架都通了,夜里常常特意要从高架上走,还说快了快了,五年超过英国再五 年超过美国──老毛没实现的理想就要在我们七八点钟的太阳手里实现啦。我爸 讲:上海物价稳定,我们都生活得很好。大闸蟹几十块钱可以买到。喔,就差说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了?!想着以前我爸老是在冬天往我的被窝里塞热水袋 ──暖被?暖心啦。   看着家书,竟要沉沉睡去,梦到我妈说,天冷了,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自己 盖好被子,还睡在风头里,不怕着凉? ◇               回  家                  慢慢把车倒出车位,顺手扭开收音机。车一点点从坡上滑下来,肯尼金的“ 回家”也顺着坡流了下来。   不是一个追赶流行的人,当然更不是拒绝的人──我喜欢日本小火车式的自 助餐,看着那么多美味的东西在面前流,可是也不用担心你来不及把它抓住── 还有下一轮的。想象“流行”也是,在面前流过的美食,是舍不得放过的,也不 用一下子都装进盆里。好象当初这首“回家”。   夜很静,马路上空空的,只有车里的萨克斯缠绵得叫人慌不择路。摇下车窗 ,让风进来作伴,让自己没有思想。觉得这样的夜,奢侈得无法抵挡。   回家,回家,回家──常常觉得自己是漂浮于半空之中而无拘无束的,而在 这厌倦的夜晚,却怎样也抵不住回家的热望。想念路边小站的馄饨摊,那个安徽 来的小姑娘,现在大概可以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了;想念隔壁婆婆的大油锅,煎 热热的油墩子,总是等不及去洗手,抓一个来填饿了的肚子、馋了的嘴;想念那 个菜场里欺负过我的小贩,还是想从他手里买一袋活蹦乱跳的河虾,踏着斜斜的 夕阳晚归──让他的窃喜留在我的身后,让我想象怎样也可以装傻让人开心;还 想念拥挤的公车,在下班时分挤在人堆里,听听别人的小道消息,还有热恋中的 人,在打情骂俏。想念的东西在车窗前缓缓流过,在这音乐里流过,在心底里流 过──不知不觉,车开到了大路上。还是没有人。而肯尼金已经从低诉轻吟转到 了行云流水──眼泪就这样滑落在方向盘上,一滴一滴,竟然不肯回去。于是任 着自己的性子,任着这车轮往前滚去。离开人群远了,竟然会思念拥挤。 〔寄自美国〕 ◆             知 青 回 忆 录                             ·阿 瑟·                  (十七)   第二年,村里给知青盖了房子,同村几个知青都兴高采烈地搬入新家。搬新 家固然好,但这意味着从今以后得自己做饭,那可是个苦差事。甭说其它的,光 是柴米油盐就够令我头崩额裂。   首先是柴火。农民家人众禾草多,草垛又高又大,自然不怕日晒雨淋。我们 单门独户的,草垛又小又瘪,来一个母鸡带一群小的,叽叽咕咕在上面觅食,一 踹一翻,草垛全散了。大雨一来,淋个透湿,好!柴火完了。捡竹荚拆篱笆偷禾 草什么没做过。人家做饭烟从烟囱出,冉冉升起,颇有诗意。我们做饭烟从灶口 出,灰头灰脸不止,还给呛个半死。   然后是米。农民家口粮多,还算计着吃,捱年抵月没问题。跟阿姻同吃,多 加一个人无非多加一双筷子,我多少可以揩点油。自己开锅,吃多吃少全无盘算 ,到后来只有吊锅的份儿。有一次我把分作猪食的碎米也煮了吃,一口饭一口沙 地咽。那次我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生活之苦哭过,“双夏”那么艰苦都没流一滴 眼泪,那次我真的从搀沙的饭里尝到了泪水的咸苦。   再就是菜。跟阿姻同吃,咸鱼青菜也可以凑合一餐。自己开锅,有时连咸鱼 青菜都没有。农民家自留地大,可以分季节种不同的蔬菜,一年四季有青菜。知 青巴掌大的自留地,种了菜种不了瓜,菜长起来吃个腻,腻过了只有酱油片糖下 饭。到后来甭提咸鱼青菜了,连油都没有。   最后是时间。大清早起来做饭,真够呛!有时候起不来,做饭晚了,等吃完 饭赶到队部,没个人影,全到田里去了。偌大的田野,哪找去?半天找不着。最 惨是晚饭,收工收得晚,又累得要死,还要开锅做饭。有时候躺在床上不想动, 心里直想不吃算了。   生米熟饭捱了半年,熬不下去了,我还是回到了阿姻家。虽然不同住,这一 日三餐维系了我和阿姻家的感情。阿姻就是我的漂母,我这一生都忘不了她那矮 小而硬朗的身躯,干皱而慈祥的面容。   搬新家也不是全无好处,好歹是在自己瓦檐下,自由自在,省了许多家庭琐 事。晚上夜深人静,沐着昏暗的灯光,桌上放一叠片糖,我竟可以无喧无嚣地写 起诗来。                 (十八)   这一年,我有一段时间参加了公社的水利建设。每个队派几个人组成水利专 业队,许多人不愿意去,特别是有家有室的。派到我,我就去了。我喜欢集体生 活。   这次参加水利专业队,比上次跟全村一齐出动,困难多了。一是到处走,居 无定所。每换一个地方,先得派人到那里找地方住,搞厨房。大都住亲戚朋友家 ,有时候公社也组织搭棚子,打地铺睡阁楼不在话下。二是小组活动,谁找住处 谁搞米谁搞菜谁做饭,一一自己安排,每个人都得费神费力。然而,那也就是集 体生活好玩之处。   水利专业队最令人回忆的就是集体生活了。劳累不假,日子却并不难过。我 们几个都是年轻人,女孩子居多,年纪都跟我差不多,大家相处也很愉快,只有 在完不成任务时才呕些气。好象没有谁喜欢下厨,下厨似乎不是年轻女孩子的本 事,不过我连煮大锅饭都不会,就是喜欢下厨也轮不到我。我只好多挑些担,多 做点杂事补上。   水利建设经常会遇到爆破,开大渠道需要爆破,修堤用土石方需要爆破,就 是把坚实的土石炸开。因为另一个男的年纪比较大,所以点火索就落在我手上。 我不怕苦,可以说是任劳任怨,可我特怕死,拿着点火索直打哆嗦,两腿发软, 胃向上反。辅导员教了,还上了课,我死活不敢点。最后只好劳动女孩子,娇滴 滴甜蜜蜜地哄辅导员给点了。真丢脸!   水利专业队不仅仅搞水利,遇到“双夏”,我们还帮完不成夏种任务的大队 生产队抢插。帮忙抢插的好处是人家管饭,我们不仅不要自己做饭,还每餐大鱼 大肉。啊!那狼吞虎咽的痛快,绝不输乞丐上帝王家吃一顿山肴海酒。   这时候我进一步体会到了农村人的热情。每到一处,我们所住的无非亲戚朋 友们的家,没看到谁不是热情款待的。虽然家居不大,他们还是腾出大厅房间来 。我们引起的诸多不方便,也没听到他们的半点怨言。不仅如此,有时候他们还 给我们加点菜。   有一个小插曲我时时记在心。有一次到别的大队帮助抢插,一位老农知道我 是知青,对我说:“你是知青,你还来帮我们抢插。我们队的知青一到‘双夏’ ,全都溜回广州去了。”我听了很感慨,可我没话说。   几个月的集体生活转眼就过去了,有点儿乐不思蜀。冥冥中,一种新的集体 生活在等着我。                   (十九)   水利工程快将完了。一天清早,才上工,大队派人匆匆忙忙来找我,让我马 上立刻尽快赶到芦苞中学参加考试。看他汗流夹背,声大声小地喘气,我也不好 意思辜负他。   考试?考什么试?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最后一次考试是在两年前,就是高 中毕业的时候,社会上流传说要恢复高考,学校里轰轰烈烈地读了一阵子书,考 了几次试,如此而已。这个时候来考试,只有当政治任务来完成。   这回是我汗流夹背了,赶到考场,已经迟到了。心里忐忑不安地坐下来,边 擦汗边看试题,嘿!什么大不了事!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试题是:写一篇“批林 批孔”的文章。我写批判文章早到了熟能生巧的境界,直如曹子建七步成诗,一 挥而就。几乎第一个交卷,早早离场,还挑我的泥去。   对!忘了,我还没说为什么要考试,说老实话,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 来广东省广州市一下子办了好多中专学校,全省上下大量招生,对象主要是知青 。大队干部主动帮我报了名,却到了考试才告诉我。   十月,有消息传来,说招生开始了,别的大队已经有人走了。先来招的全是 好学校,有机电邮电化工轻工外贸。看着朋友们一个个说再见,我只有无奈。既 然没我份儿,干脆趁休假回广州一趟,收拾些冬衣,准备打持久战。   那天从广州回来,一下车,刚好碰上村里来趁墟的,说公社的人找我找得很 急。我赶到公社,才进门,几个知青坐在那里喊我,很焦急的样子,我却不认识 他们。他们叽叽呱呱地嚷嚷说,广州市农机学校来招生了,他们和我都上榜了。 因为招生的人没见着我,所以让我马上立刻尽快赶到县里去,跟招生的人见面, 顺便把录取通知书带回来。这几个远道而来急红了脸的我不认识的知青,等的就 是那录取通知书。   又一个马上立刻尽快!两头奔忙,只好认了。等我赶到县里,招生办的人说 ,农机学校的人走了,我也不用带录取通知了,我们公社刚好有通讯员来,让他 带回去好了。真让人丧气,不过想想马上要回城,高兴还来不及呢。   下乡两年,除了一身乌黑两手厚茧,什么也没得到。锻炼是锻炼了,“红心 ”却没练出来,更从来没想过要在农村扎根,辜负了老师的毕业勉言。这一身乌 黑两手厚茧再也洗不去磨不掉了,那红薯味儿也永远留在我身上。落拓而来,潇 洒而去,再见了,广阔天地! (全文完)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奔   流                               ·孙颍斐·   我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降临银湖城的。车到站的时候,我正在熟睡。我突然 听见车门“咔”的一声响,象原子弹爆炸似的庞大声势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 眼睛,看见车门敞开着,漆黑的午夜正在门外徘徊。我毫不犹豫地提起帆布包就 向车外冲去。当时我只顾着想千万别忘了下车。这个问题在我睡着之前就一直萦 绕着我。即使在梦里,它也象个守职的警钟似地不断地浮现。直到现在,我终于 下了车了,不必再去想这个问题。然而我也终于发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夜色下的小树林使我苍茫四顾不明所以,为何这个小站的变化如此之大,为何 连小站边的一座偌大的商场如今也成为了一片废墟的辽原。几只相貌陌生的松鼠 站在废墟中央的土地上。我以前没见过这么肥胖的松鼠。   起先我尚不知道这里是银湖城。我原打算去贝塘城的。我在那里已经读了三 年大学了。我原本该在贝塘城下车结束我最后一年的学习。然而这车似乎并不很 通灵,眼睁睁地看着我误下歧站而身陷绝境。   我随手在风中揪住一片树叶,几乎每个夜晚都有树叶落下来。我手中攥着这 片树叶不知该怎样处置它。我现在要的是一辆出租车。我不可能在这车站等上一 晚,风这么冷。我紧了紧上衣的纽扣,放眼向四周望去,所幸这里还非荒山野岭 。目力所及,我能看见远处灯光闪烁,散出一团团桔黄色的光晕,宛如黑色海洋 里飘浮的热带鱼的眼睛点缀着这个沉寂的夜晚。   我想我是等不到出租车了。路边有一架电话,白色的铁皮上锈迹斑斑,下面 的电话簿匣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小片口香糖末子黏在匣子的表面。我投了个硬 币进去。然后我拎起听筒,既没有拨号音也没有忙音。过了良久我听见里面轻微 地“咕噜”一声,我有种喉咙被哽咽住不吐不快的感觉。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放下听筒,要回了我的两毛五硬币。   我最后是走着进银湖城的。当时天很冷,因为风大,我却又很热,因为被帆 布包遮住的那一片背脊密不透风而汗出如雨。我几次想把包拎在手里,却由于重 量的关系最终被迫放弃。   在银湖城的一家蹩脚旅馆里,我终于有幸抹了汗,洗了澡,还躺在了床上。 一盏柔和的罩灯这时正凝视着我。小屋里回荡着滞重而宁定的气氛。窗外很安静 。灯罩上既没有飞蛾扑灯也没有讨厌的蚊子。这一切使我很满意,似乎比贝塘城 还好些。   我拉上被子,静静地享受了深夜旅行者所应得的那份安宁约十五分钟。然后 关上了灯,打算入睡。   正在我趋于安宁状态的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悠扬的小提琴声。琴声细微几 不可闻,但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人耳力往往超强地敏锐。我听见琴声若有若无地传 来,然后我就似乎看见了一只弓在弦上缓缓地游移。有些象十年前的光景,我首 次热衷于音乐,手中就是那把琴。我随着琴声的起伏逐渐欢喜又忧伤,感觉乱得 一团糟。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只是有些怨恨这屋子里竟连 一只蚊子也没有。一切太安静了。电视机,电话,衣架,以及我的行李和上面的 一双臭袜子都处在一种极端的静止状态中。这未免使我有些心惊,关心起自己的 心跳来。所幸一切还正常。小提琴声仍然吱吱嘎嘎地传来,我感觉到时间飘过我 的额头直向窗外飞去,有如一只消失在黑洞里的尖嘴黄毛小鸟。   第二天早晨我就决定了在银湖城内住下来。这于我原本是极不可思议的事。 但奇怪的是,我始终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   我出现在清晨的花园里,和一排虫子站在一起。早上的空气很凉,湿漉漉的 ,当我把我的手伸进草丛里的时候,我有种莫名的快感。我甚至对清洁工人也热 情了起来。那半边头发发白的老头苍老地微笑着,一身灰蓝色工作服上面有一团 油腻的污迹,在阳光下发白发亮。   “好嘿!”   “好,今天的天气真凉快。”   清洁工老头的一把扫帚在街道上东抹西拽。他瞅着我笑了笑。我本想多说几 句话的,但竟然想不出应讲些什么。尽管十五年来我寒窗苦读映雪翻书自以为早 已腹内蕴经纶胸中藏甲兵,但遇上象今天这样的情形,我总会感到我还是少上了 一课。这一课在哪里?我已无从入手寻找了。我对着那老头做了一个近似傻笑的 微笑状,随即转过脸去,尽量使目力的焦点交集在旅馆背后的一座吃早茶的凉亭 里。那里有许多早起的人们,身着轻衣小帽打扮并不讲究却相当我行我素。这使 我想起了贝塘城里的大小民众包括我自己其生活派风的规律化形式化程序化以及 高出一般愚众所能达到的准确化。   三年的大学生涯基本节奏是从家里到学校,学校到家里或走路或骑车每日来 回一到五次。其它的时间在干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印象最深刻的居然还是我 家门前的那棵挂了灯的大槐树。据说那里吊死过人,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大家都 对这个有兴趣。   我在银湖城里无所事事了三天,最后搬出了旅馆。自从那天以后,琴声再也 没有响起过。我在所谓的银湖之滨找了一间第九流的地下室暂时住了下来。从窗 台边看出去,我能够看到一块巴掌大的水池。那就是银湖,湖水深不足两尺,但 鸥鹭成群,野鸭子每天早上排着队有条不紊地相继从湖的南面下水,游到湖的北 面上岸,然后精神抖擞志气高昂地围着一片圆形草坪悠闲地绕上一圈。那正气浩 然的架式使我难免有所自惭形秽而抬不起头来。所以每天早晨我必然先梳洗干净 ,然后衣装整齐,才会走出门去坐在湖滨恭恭敬敬地看着太阳升起,鸭子下水, 天越变越蓝。   我常常一坐就是一上午,因为我发觉一旦我拥有了所有的时间之后,我其实 哪里也不想去。那些动人宏伟的传说和幻想一时间有如掉入泡沫里的另一只泡沫 ,我想找也找不到。   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老琨。老琨是个穷光蛋。他的穷使我想起了我至 今还在用我父母的钱。这使我愧疚难当,卑劣感倍生,责任心和雄心同时生长了 起来。就是在这时候,老琨请我吃了一顿饭。因为他觉得我比他还穷。出于良心 上的谴责道义上的自我维护,我在三天后就在老琨请我吃饭的饭馆隔壁找了一份 并不高等的工作。   自此以后我失去了看鸭子和太阳的自由,但是我暂时仍然不打算回贝塘城去 。因为如果我不想回去,没有什么道理我一定要回去。既然没有道理,我又何必 回去。   老琨有个来自新加坡的老友叫冬尼,他有个韩国女朋友叫简。我似乎天生对 非中国语言的亚洲语言怀有敏锐的反感。第一次见到简的时候,她向我亲切地问 候,而我却由于她生硬的英语所蕴藏的韩国口音感到浑身不自在想要避而远离, 故而表现得非常的不礼貌以至我至今耿耿于怀。老琨曾经指责过我待人不够热情 做人不够坦诚处世行事不够认真负责态度严正,但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总觉得这 是天生的。   那天我,老琨,简,加上冬尼共四人坐在冬尼的车里,向郊区的“飞来望” 山进发。简指着窗户外面突然爆出一句韩国话。或许是一句感叹词,她显得异常 惊喜。扁扁的鼻子兴奋地皱成了个“儿”字形。我扭过头去看窗外,什么也没有 ,只不过是两个稻草人立在田里,远远看过去象两只挤瘦了的南瓜正在招蜂引蝶 。一旁在开车的冬尼把一只手伸过去搂住了简,很洒脱地一只手开车,还不时地 把头转过去用韩国话两人交谈。我一直看着窗外,尽管稻草人挑不起我的热情, 我仍然兴致高昂地望着天边的一片虚无而感慨不已。   老琨却好久没有了声息,我以为他睡着了。伸手往后捅了他一下,他仍旧一 动也不动。我转过头去,叫道:“哎……”话没说完,我看见老琨两眼通红,脸 憋得蜡黄,鼻孔一张一张,很有种伤感的动态。我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没发烧 吧。”老琨愤怒地把我的手挡开,却不说一个字。这人古怪得很。我没去理他。   车开到了郊区的那片山群。我们上了山后就到处找那个“飞来望”的地方到 底在哪里。满山地绕了一圈,结果什么也没有。除了几棵雄武苍劲的松树和些开 得还算鲜艳的野花之外,最吸引人的就只有我们后来坐下野餐的地方了。那地方 是一块宽约四五米人工修筑的平台,管理人员严重失职,平台的三面都没有栏杆 ,下面却是悬崖峭壁,深逾千尺,但从上往下看那棵松树却似乎并不甚远。我和 老琨两人趴在平台上,尽量把头往外探。一阵强风吹过,老琨的头发象团鸡窝一 样绽放开来,对我炫耀着某种抽象的意义。   老琨最后站了起来,象个英雄似地把两只手插在腰间,人离悬崖只有一尺之 遥。我看见他的头发再次以蓬勃的张力直竖起来,心里感到好笑,脸上也笑了。 老琨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问我:“有什么好笑的?”   我向他眨了一下眼,然后指指他的头。他朝头上摸去,却一无所获,仍旧满 目茫然地问我:“什么东西?”他以为有什么东西在他头上。我说:“没有什么 ,你能看到你的头顶我就算你能。”   他眼睛向上翻了翻:“我看见了。”   “什么?”   “头顶,我看见了。”   “放屁!”   “就是放屁我也看见了。”   我一怔,随即对他说:“如果你看得见的话,你就不是人了。”老琨嘿嘿一 笑,不说话,脸上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看上去很有点哲人的味道。我说:“可 能还比哺乳动物还低一等。”老琨眼眉一挑,仍然不说话,站立的架式和他身后 的那座光秃秃的石头小山相映成画。   我也站起了身来,离悬崖约有一尺多的光景。风这时吹得我们两人身上的衣 服“哗,哗”乱响。我突然问他:“如果你摔下去怎么办?”他故意往下看了看 :“小事一桩。”说着他把头抬得很高,眼眉基本上和云层等齐。他以这个姿势 站了大约三十秒种,然后一耸肩,呼了口气,歪着头对我说:“你信不信我真的 不怕死?”我向他笑了笑,也是不置一词。   这时冬尼和简经过长期失踪后忽然窜了出来。两人正不顾廉耻地打情骂俏。 简抓住冬尼的衣袖,对他推推搡搡。冬尼的头发堪与老琨的媲美,乱成一团,上 衣皱不拉叽的,一看就知道两人不干好事去了。老琨象个大人物似的撸了一下头 发,走过去。他的头发却似乎不听他的命令,竖得更高了。   冬尼提议在这里野餐,简说这里风太大了,也很危险。冬尼却非常地大无畏 ,对女流之辈的言辞没做一句话的探讨,就说:“这有什么,我过去拿东西。” 简向他皱起眉头,冬尼却已经转过了头去,压根就没看见。老琨这时温言和语地 道:“这里不要紧的,离峭壁还那么远,放心吧。”老琨对女人过分地体贴入微 使我深觉不伦不类,甚至有股子酸气。这女人又不是他的。   我面向外崖,两眼缭乱地看着浮云飘来飘去。我想这有可能有益于我矫正视 力。简靠到我的身边来问道:“你真的还在读大学吗?”   “是,这也值得怀疑?”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现在是放假时间么?”   “学校里没放,我自己放的。”   简笑了笑,笑容很甜,但笑完后即摆出一副近似虚伪的沉思状。她过了一阵 说:“你说这里怎么叫‘飞来望’呢?”   我说:“那是因为从前……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你才没出生呢!”简一脸的娇怯和天真,似未解人事状地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有三分魅力,人的改变真大呵。她笑吟吟的样子这时一 点也不让我觉得别扭,不知何以在这之前我总会联想到一个可笑的“儿”字形。 这样是不公平的。   她的两只脚踏着一双小皮鞋这时一前一后地交叉着,“得得”有节奏地敲击 着地面。她说:“你怎么不说下去呢?”   “什么,喔,关于这座山名的来历,至少有十七八种说法。有一个讲法是这 座山顶原先有条河,这河的结构么……基本上跟你的脸形差不多。”   简又笑,眉毛向两边下垂,看上去真象座中间下陷的蒙古包。老琨这时在我 的身后探头探脑,我把他拉了过来,说:“后来怎么样,老琨都知道的。”   老琨笑嘻嘻的,象是神经被麻醉针给扎了。   简把两只手的五根手指相交叉在一起,上下做了几个状似腾跃或是深呼吸的 动作,浑身上下的曲线一抖一抖地玲珑有致。   冬尼这时跑了上来,手里提着一沓布,一箱汽水以及我们的午餐。嘴里喝道 :“一个个都不过来帮忙,好会享福呵!”   我伸手推了老琨一把,叫道:“哟,这要怪他。”老琨作势踢了我一脚,随 后走上前去。   我们四个人在这片屁股底下就是悬崖的地方享用了我们的午餐。其时山风瑟 瑟,云雾飘渺,阳光照在水泥板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由于风太大,我们的餐 布根本无法铺上。老琨建议换一个地方,冬尼却坚持要在这里。他的一件雪白衬 衫被风吹得中段鼓起,看上去象个大肚子。   吃完饭后,我们又在平台上聊了会儿天。简似乎已经忘记了关于山名的询问 ,老琨则显得兴奋异常,眉飞色舞的,四个人里数他话最多。他说起他小时候的 经历,说他怎样从小就东奔西跑,从沈阳到北京,从北京到成都,到深圳,到杭 州,到上海,到南京,到兰州,还去过大连海南岛,什么东三省西三省的他都跑 遍了。最后出国跑到了这里。   他说一阵,笑一阵。我们都没感觉到太好笑,但他却乐得不得了,以至于他 口袋里的硬币接二连三地掉出来,他都不知道。吃完午餐后,我们跑去看了山后 面一条小小的瀑布,和两个人工修补过的天然隧道。爬出天然隧道,我看了看表 ,那是下午三点钟。我们坐在山顶上休息了半小时随后就下山了。下山的时候四 个人都沉默得有点古怪。冬尼勾着简两人在前面走。我被太阳晒得不耐烦起来, 屡次把脚边的石子踢得老远。老琨则垂着个头,象个失魂落魄的幽灵。他有时朝 冬尼和简看一眼,脸上神色就更古怪了。我想起走来这里的车上,老琨眼圈发红 的悲怆情景似乎和现在就很象。老琨曾在酒后放言说:“这个城市里人人孤独。 ”我想他可能是孤独了。这个把心情放在脸上的家伙。我恶作剧地捅了一下他的 后腰。他把我甩在一边还是同样的垂头丧气。   没过多久,我们回到了停车的坡地上。他们三人先钻进了车里,我向着他们 指了指不远处的厕所标签,示意让他们等我一下,径自朝那里走去。   那标签指着一条密林中开辟出来的幽暗小径。我走进去,觉得空气湿湿的, 味道很不好闻,有点象腐烂的酸草莓。林中的古树纤细,瘦骨嶙峋,一棵棵孤立 地站着,在极高处树枝才扩散开来。我从没见过这么愁眉苦脸的树。我伸出手去 ,折了一根树枝。入手极其滑溜而不舒服,断裂处却嫩白似雪,仿佛里面有无数 小东西在剧烈地运动着。   我往里走,绕了个半圆,这才看见那座破敝的厕所,灰泥土墙,年久失修的 样子。我走上前去,发现大门被一根极粗的链条锁着,心里暗骂一声:“上当。” 这时我原该循着来路而回的,但我记得我来的时候走了个向上的半圆。所以看见 眼前的另一条半圆而下的小径,想当然地就走了下去。   我走了大约三分钟,身后的小径已经转了四个弯了。我越走林子越黑。尽管 我没有半点惊慌,反而非常好奇,但想到老琨几人还在那里等着我,心里便有些 不安。   我又向前走了一小段路。腐烂的酸草莓味越来越重,我简直受不了。这鬼地 方。我倒转身往回路上走,原以为走一阵就该看到那个凋敝破落的厕所小屋,谁 知走着走着,地上深深浅浅地出现许多不知名的烂果子东一堆西一堆地积压着。 我确定来的时候没看见过这些东西。于是我止住了脚步,一时决定不了该继续往 前还是往后。   林中几乎没有灯光。四周直挺挺的老树这时都仿佛高傲了起来,脖子升得这 么长。我脑子中一片恍惚,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感突然激涨,占据了我整个胸臆 。我向前走了几步,又向后退了几步,不知干些什么。   结果我索性坐了下来,与身边的那些老树一样成为孤立而沉默的一棵。这时 再也顾不得老琨他们是否焦急了。我坐着,听着风响,偶而的虫鸣,想了一会儿 往日的几桩笑话事,心情反而悠闲了起来。我最终明白了这件事不值得我发慌, 因为这片林子很小,林中的路也有限。我想不通起先我为什么那么紧张。   我把手中攥着的树枝一寸寸剥皮开来,完全出自于一个随手的动作。当时我 似乎在想一个哲学笑话,也有可能是一道几何算题。记不清了。   林中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小提琴声,我相信当时我是清醒的。所以我以为这 非我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小提琴奏着动人的曲调,我模糊地感到这和我在银湖 城第一天所听到的琴声同出一处,但曲调却其实截然不同。琴音奏得很高,一连 串的高音使我心神不宁。我站起身来,近似盲目地走了一段路。这条路蜿蜒曲折 。我从中有两次走到了路的尽头而被迫回头。琴声有时忽而在我身边响一阵,有 时则完全没有。我最后终于走到一片视野略微开阔的地带,而这时不远处的天空 已经隐约可见了。我没有摆脱琴声的追逐,后来我也常在想这件事。   我是从山坡的另一头出去的。出去后,我东张西望试图确定我的方位。听见 有人叫我,女人的声音。然后简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看见她一只袖子肩头部 分片片破碎,裂成一条长长的峡谷,半透明白色的内衣衬衫清晰可见。简满面尘 土,头发乱得象个女妖精,眼睛底下泪痕连连,似乎还有泥土的芬芳同时飘来。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转过头去,看见冬尼歪躺在一块大石头边,头上的鲜 血一直流到了眼睛里。他的手捂在头顶上,中间的一块布料被浸得通红。形象相 当可怖。我连忙跑了上去,牙齿竟不受控制地打着颤,问道:“怎么了,没事吧 ?”冬尼象是什么也听不见,躺在那里,有时手抖一下。   简抽噎着向我转述,在我走之后山背后怎样转出一批骑摩托车的黑衣黑裤人 士,冬尼怎样由于说话不小心得罪了他们。老琨上前想去回护冬尼,结果给扇了 一记耳光。冬尼一时激愤上前动手,给打得更惨。简自己也殃及鱼池,被人踢了 一脚,衣服被路边的树枝划得稀烂。   我连忙问老琨哪里去了。她说他去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冬尼给人在头上砸了 一杆子,伤得可能不轻。正说话间,老琨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地向我们跑来,脸 上一个清清楚楚的五指掌痕。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看到冬尼悲惨的样子, 想想几十分种前还是个有说有笑举止洒脱的正常人,可现在呢?我忽然怀疑这或 许是我的责任,如果我不去上那个倒霉的厕所,那么……如果冬尼不治而死了呢 ?这个可怕的念头泰山压顶般向我压落下来。   我尽量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声音颤抖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楚。三个人,三双眼 睛,相互看了一眼,都读到了恐惧。   我可以摒弃所有琐碎,世俗,贪得无厌的幻想和欲望说我其实并不在乎从而 变得洒脱似乎无忧无虑。但在这个时候,我却只能象个奴隶甚至罪犯一样虚弱地 坐在那里。我们都在等,等待着在这之后将会发生的事。   简把手搭在冬尼的肩上,不停地在的额头脸颊后颈之间抚动。冬尼脸色苍白 ,眼睛紧闭着,喉咙里偶而地泛上来“咕”的一声。   不久后,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开上了山坡。随后救护车也尖啸着上了山来。 一切进行得很快,也很恍惚。面对警察的询问我语无伦次,因为我当时并不在场 。我对他说我曾听见过一声惨叫,以及摩托车的声音。接着我越说越多似乎刹不 住车,仿佛我在林子里面听见了一切的发声,包括老琨骂“他妈的”以及冬尼被 一根黑黝黝带着勾的铁棍砸在头上鲜血泊泊向外流的声音。我为什么会以为是黑 色的铁棍呢,我不可能看见的,难道我看见了,难道我当时其实在场!只是由于 害怕所以躲避所以逃进了林子里,我其实进出了林子两次,第一次我很快就走了 回来,看见格打发生后又躲进了林子我根本没有迷路而是坐在那里透过林子看见 了一切发生直等到一切结束!老琨和简会原谅我吗?但是如果我当时冲了上去那 根本无济于事他们有十多个人个个人高马大我上去无疑是送死也许我活不到太阳 下山呢?   冬尼被抬进了救护车,简也跟着去了。我最后和老琨坐着警车下山。   下山的时候,我一时心情趋于放松似乎可以以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突然止 不住地一口气上提,“轰”的一下心直沉到谷底,胸中登时抽搐起来,象是有无 数颗惊雷在上空爆炸,碎片铅块一样沉重地向四处崩散却无法突破重重的幕网而 越撑越紧越积越厚。汽车在山路上不断地颠簸。我坐在这狭小的座位上逐渐感觉 到闷热拥挤,我被迫大口地喘气而苦苦地忍耐。我转眼看了一下老琨,他脸色显 得异常的疲倦,但眼睛睁得极大,仿佛要盯穿了车窗而冲出去一样。他是被吓坏 了。   这件事以后,我就没怎么再见老琨。我打过电话给他得知冬尼基本安好有极 小可能轻微脑震荡现正留院勘察。我问起简,他却含含糊糊地答不清楚。   我仍然过着独居的生活。偶而我会和邻居寒喧几句,但说话的范围决不超过 早餐和天气。和我最接近的生物基本上要算我家房梁上的那只肥鼓鼓的蜘蛛,他 似乎生活得很得意,不然他何以会那么肥呢?   有时我早上起来,我就看见它在房梁上已经结了一张网。一些不幸的小昆虫 飞进来撞在他的网上。它的吃相很坏,可能不带任何罪恶感的关系吧,它吃的时 候表情是欣喜兼满足的。有一次我恶作剧地把它连身体带网地钉在了一张铁皮罩 子里面。过了一星期我再打开去看它,它果然瘦了很大的一圈,抖动身体的时候 也显得有气无力,没半分威风了。   除了偶而戏弄一下这些弱小的生物之外,我的闲暇时间是在剪纸之间度过的 。每天晚上坐在灯下,我会很耐心地把手中的纸照着一个样子剪开,叠起,叠起 再剪开,最后就能成为一个挺漂亮的小东西。有一个好奇的邻居曾问过我,剪这 些是为了什么。我很难回答他,因为我还没开始想为什么。我常常剪完后看上一 两分钟就把它扔进垃圾桶。所以我的垃圾桶里会有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玩艺,看上 去倒也赏心悦目。我想等垃圾工人来收垃圾的时候他会发现这些,也许他会产生 疑问,也许他会因趣生兴,也从事起剪纸来,也许因此全世界垃圾工人都被发动 了起来。这其实是有可能的。最后我对我的邻居说:“至少剪纸不能算犯罪吧?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颇有印象派画风的特性。这 张脸后来我在某一家气派很大的博物馆里也看到过。   我对剪纸的兴趣大约维持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开始热衷于绘画战争图纸。这 使我对全世界几乎每个大城市的地点都了如指掌。我亲自策划了三场统一全世界 的战事,然后我又策划了三十余场自由独立战争。几乎每一场战争都使我绞尽脑 汁。我把古老中国原有的三十六计化为了三百六十计。计计连环,丝丝入扣,打 得纷呈精彩,我也忙得喜不胜收。于是我的垃圾桶里又多了许多战争图纸,纸上 密密麻麻记录了具体战略,战策,兵发何处,兵败何处。甚至还有一两张指挥战 争的首脑的素描,基本上都是丑化了的。   老琨在我的生活之中消失了快有一个月了。这天早晨,我看见窗外阳光灿烂 ,青绿色的湖水碧波荡漾。湖边草地上露水盈盈,花也开得很亮,几只点水的蜻 蜓纵横矫跃。我忽然想到:我该回贝塘城去了。   我打了电话给老琨,他不在家。我留了我的地址,然后我去辞了工作。整理 完行装后,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黎明的曙光还未曾到来的时候,我就梳洗干净,衣装整齐,恭恭敬 敬地坐在了湖边,最后一次在这里看了太阳升起,鸭子下水,以及天越来越蓝, 草越长越高。   出乎我意料的是,最后还是一把小提琴为我送的行。一个街边的老艺人,在 我路过他身边之际,正在拉一首我不知名目但感人至深的曲子,可怜的老艺人。 我想我并不清楚我到底在可怜谁。我只觉得我仿佛有种要流泪的冲动。无论这里 面有多少真情实感,在那不算太短的一刹那间,我认为我足以胜任替一个在演悲 剧电影时哭不出来的小角色当一回临时替身演员。甚至不收费也是可以的,总好 过白白浪费。我抹了一下眼睛。银湖呵,我联想起水,湖面,波涛,海浪,不断 地流动不断地从此岸流到彼岸。曲子末了,我摸出我口袋里所有能摸得到的钱放 在了老艺人脚下的提琴箱里。然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忽然想:我有什么资格 拍他的肩膀。他年龄比我大,经历比我广,琴也比我拉得好,也许还有其它。但 我随即释然了,因为他不介意我拍他的肩膀,那我还想什么呢?   我扛着我的行李,还是走着去汽车站的。风声很大,但琴声却始终在我的脑 海里缭绕。这或许使我悲伤,或许使我雀跃,然而无论如何,我该为此而欣慰。 我走进一家杂货店,买了三斤牛肉切片自我庆祝。我还买了一包上等的烟。   上车后,我端端正正地坐好。这次我没有睡觉,但出于什么缘故,我中途又 在另一个城市下了车,办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才回到了贝塘城。我失踪了近 三个月,然而这里的的一切没有丝毫变化。走进学校的时候,我觉得我始终都没 有离开过这里。   有些同学问起我这一阵的动向,我说我去工作了。这个谎撒得合情合理合乎 逻辑,于是它直接构成了事实几乎连我自己也确信了。说这句话时,我是完全未 加思索的。如果我想一想也许我会换一种说法,至少应该提起银湖城。但是惯性 就是惯性,它把所有不合适宜的事物都拆成了笑料和秘密,直到我们都心安理得 了。   大约两个月后,我收到老琨的一封信。信上说冬尼回去了新加坡,老琨自己 则快要结婚了。对于这个消息我没有感到惊奇或是怀疑。倒是他在信里一个字也 没提到简使我颇感诧异。或许她根本不重要吧,或者我也可以开辟出一些想象, 简穿着结婚礼服,教堂的钟声响起,老琨在门口出现。当天晚上我就写了回信恭 喜老琨,信中不免夹了几句调侃的话。想到老琨读信时眼圈微红有些感动的样子 ,我落笔更加夸张而肆无忌惮。老琨是个忠厚的老好人,所以我祝福他。   现下我坐在家里,窗外正在下雨。人群的脚步声迎着雨点“噼噼啪啪”震得 路面全身战栗而露出种匆忙的喜悦。可惜这里的家里没有蜘蛛网,我想我又该剪 纸了。 〔寄自美国〕 ◆              夏 之 门                               ·阳 光·   夏天是各种欲望疯狂生长的季节,在我们面前它打开诱惑之门。                 (一)   七年前的七月九日,我刚高考完。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在拥挤的人流中我感 觉空前地空虚。紧张了若干年准备的一场考试,就这么懵懵懂懂梦一样地结束了 。所有的人都散了,宿舍里性急一点的开始烧书、考卷和笔记,走廊里一片狼籍。   我看着阴灰的天空,无所事事。我想总得干点什么,这种失重一样的轻松让 我对自己很没有把握。有哥们敲门约去踢球,我觉得这不是我现在想干的。我拉 开男生宿舍被我们用足球踢得千疮百孔的大门,幽灵一样溜进了黄昏。我在空旷 的校园游荡,这是一所全国有名的重点中学,占地面积很大。我就拖着鞋嚓嚓地 刮着地面慢慢地逛,希望发生点什么来证明除了考试之外我的别的存在。在我经 过那栋爬满密密层层的绿色藤类植物的小楼时,我碰见了夏蓉。我本来没有理由 在那里碰上她。她曾经是我小学同桌,后来读了一所末流中学,因为家境困难, 初中毕业就进了一家工厂作学徒工。她从小就很漂亮,也很风骚,我不懂为什么 一个小学女生可以象她那样小小年纪就精通男女之间的事,我最后把它归为她的 天赋。在此之前,我完全是个没有长醒的毛桃子,每天热衷的都是少年儿童喜欢 的游戏,对于女生偶有向往,也是非常纯洁无邪的念头,想法仅停留在胸部以上 。那天夏蓉到学校是来看望她的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并且将一直和我同学到大学 的刘畅。刘畅是个女秀才,成绩总是排在一二,她和我经常被任课老师提出来作 同学们的榜样。她的存在无形中给我很大压力。每天一进教室,就能看见她总是 一本正经地绷着一张五官清淡的小脸端坐在第一排埋头用功。我的虚荣心不允许 我比她差,所以我只有克制自己贪玩的秉性,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和她不相上下。 有时候,我真有些讨厌她。我偷偷在背后给她起了个外号:小母鸡。大概是她生 得小巧玲珑人又很骄傲的缘故,这个叫法一下就在男生宿舍流行开来。夏蓉看见 我,或者说我看见夏蓉的时候,彼此都很意外。我是发现她越发出落得俏了,打 扮得也很时髦,短小的裙子紧紧地裹着她丰满苗条的身子,两条白腿挺拔清秀。 走在街上,恐怕我都快认不出了。在高考之后,闲极无聊的我第一次注意到女人 的一些特点。她的过于灵活的眼睛也在打量着我,然后她就笑嘻嘻喊我罗帅哥, 问我有没有空陪她去找刘畅。我正愁没事,就乖乖地跟着这个漂亮的小女工走了 。小母鸡大概是洗澡去了,人不在宿舍。剩下的时间自然是我和小女工夏蓉的节 目了。   我们去了一家电影院,漆黑地摸进去,坐下来发现我们原来是情侣座,就是 两个座位之间没有任何东西间隔。我身上的所有零件当时都长得很有规模了,并 且贴着身子和我挤在一起的又不是什么正经货,这种情况下学坏是一件非常容易 的事。我开始还算老实,假装认真地看电影。夏蓉侧身贴着我,用她柔软的胸脯 轻轻搽着我的滚烫的躯干。彼此只隔了两层薄薄的衣物。在纤维与纤维的空隙中 ,我的皮肤还是准确地捕捉到她光滑弹性的乳房。我仍然伪装认真地注视着屏幕 ,其实演的什么完全不知道,我所有的感官都在仔细体会身边这个女人,纯生理 地体会。然后放到一半的片子突然莫明其妙地花了,镜头重新清晰时,一男一女 正在床上性交,男人有力地抽动,女人亢奋地呻吟,时间持续了好几分钟,他们 又换了别的姿势继续。我突然明白这才是这场电影的精华和实质,前面后面的情 节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虚招子。活了十八年,我头一回变得有些聪明。如果这种时 候我的小兄弟还不硬挺的话,只能证明我不是男人。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身边是 个现成的骚货,我激动地开始进行我的第一次操练。夏蓉早就等不及了,左右都 是漆黑无人,她敏捷地侧身爬到我大腿上,脸对着我,这样她的阴性生殖器和我 的阳性生殖器就形成了一个令人兴奋的适当的角度。我们在漆黑一团的公共场所 电影院安全顺利地完成了性交,我估计象我们这种情况的男女可能还有不少。在 电影院工作人员的理解和支持下,我们都享受到了充分的快活。后来我和夏蓉若 无其事地彼此保持一小段距离走出电影院时,成双的青年男女也以同样的表情从 各个黑暗的深处闪出来,大家因为这共同的秘密面带微笑,彼此友好。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夏蓉伸手要来挽我,我快速地闪开,告诉她我还是中 学生,怕熟人看见。她轻蔑地撇嘴,我已经打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地对待我这 个性伙伴。所以我只是笑笑,表示抱歉。到离她家只有一段比较安全的路时,我 就同她再见了。我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吹着口哨,有些控制不住地快活,我想我终 于作了一件比较象样的事。对女人的热爱和对女人的不屑在那个时候一同升起。 后来这种类似的情绪多次发生,在得到那些向往了很久的东西时,我站在事实面 前,一边享用一边失望。回来时很晚了,我翻了铁门溜进宿舍,那一夜睡得空前 地踏实。                  (二)   拿到L大的入学通知书时,我很麻木。这是意料中的事,如果连我这样的人 都要落榜的话,那么能进大学的人应该少得可怜。我几乎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 进了高等学府,报到的时候看着周围喜笑颜开、楞头楞脑的傻得可爱的同学,想 到他们以后会一本正经地学坏,我简直要笑出声。   一个人一旦学会一样本事,就会手痒。何况这说到底还是件快活的事。但是 我没有去找小女工夏蓉,从骨子里我看不起她。虽然我得感谢她和我最初的合作 。我的女同学又一律单纯得有毛病,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好象已经过了对女 生想入非非的年龄,这个情感地带究竟是怎么就跳过去的,我真有些糊涂。要知 道在高考完那天如果不是碰到夏蓉,我还应该是纯情少年。大约是我不擅微笑, 目光又冷又亮,在毛桃子堆里显得有些不一样,风传女生背后对我很感兴趣。因 为我对她们一律不冷不热,她们就更觉得神秘。我觉得很可笑,又懒得去理睬。   尽管班里还有象小母鸡这样刻苦认真的学生,我终于展现英雄本色,坦然地 长期旷课。我学的是建筑,但是经常泡在图书馆看哲学书,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 最没有用的东西,我的过于旺盛思考的大脑总爱给自己找事想,我不是想装深沉 骗骗自己骗骗女孩,我是很认真地想琢磨点门道出来。我不喜欢作事没有立场。 但是我发现这真他妈是个不容易的事。   弦不能绷得太紧,我认为我应该找个伙伴娱乐一下。   这样我就勾搭上了小白。   小白比我大两岁,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小护士。   因为和几个哥们出于义气同人打群架,挂了重彩,被偷偷送进学校附近的一 所医院。就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小白的微笑。   小白没有女大学生的矫情,没有小女工的轻浮。她始终是她自己。这是我对 人的最高评价。小白朴素的装束和表情深合我意,她其实不过中人姿色,但是让 我觉得很妥贴。和这样的女人保持一种亲密关系是件妙事。在有些孤独的生活里 ,我们在一起彼此觉得安全。   说到这里,你应该意识到我已经爱上了小白,是的,这是事实。小白的父母 常在外地,弟弟也在外省上大学。所以我们经常有机会在她家从容地作爱。因为 对小白有比较深的感情,我和她作爱的时候,心里很温柔很疼惜,总想让她觉得 最好。有时候一同躺在温软的大床上,月光把窗帘映得雪亮,我们有些恍惚,好 象躺在梦里。小白枕着我的身子,喃喃低语,清香浓密的长发象蛇一样缠住我的 心,我就把头埋在她茂密的发里,觉得爱一个女人的感觉很干净。   一次不小心的后果是小白怀孕了,她微笑着很轻松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其 实比较慌乱,但是装出沉着的神态给我的女人看,好让她安心。虽然结果只能有 一个,就是流产,但是我对她有感情,所以我不想让她为此难过。我说,我要对 这个生命负责,你如果想要这孩子,我就退学同你结婚。如果不想要,我陪你去 医院。因为这句话,小白彻底地爱上了我。我陪她去了别的医院作手术。其实我 很清楚这个效果,我得承认女人有时候很好骗,男人有时候很自私。在做爱之后 ,小白会想起那堆血肉模糊的胚胎,把它称作我们的孩子。然后她会伤感地哭, 说对不起孩子。我这时才真正体会到女人的母性。这种母性有时候很感人,有时 候很愚蠢。这种情况下我通常都宽容地勉强自己听她荒唐地罗唆。                 (三)   大学里,小母鸡一如即往地优秀和骄傲。据说对她蠢蠢欲动图谋不轨的男生 很多。但是还没有发现她看上谁。小母鸡通常独来独往,让那些毛桃子眼馋得不 得了。有段时间小白去外地进修去了,我的哲学问题依然困扰着我,一天晚上, 我独自躲到校园比较偏僻的小树林想一个人安静安静。我在月光下独坐,象一匹 望月的孤独的野狼。对于生命和生存,我有太多困惑,这种思考常常被证明是愚 蠢无益的,我的苦闷其实很深重。我很偶然地抬头,猛然与高天上的明月对视。 她就象尘世之外的一只眼睛,一直看到我灵魂深处。我象被谁一击,一下就迷失 在这似深情又无情的超然于时光之外的眼睛里,全然忘了自己。我似乎有所得, 豁然亮堂了许多。是什么样的所得,我也无法说清,可能属于禅宗类似悟这种感 受吧。我浮乱的情绪好象安详了一些。   就在这愉快宁静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呼救。   我寻声跑去,看见了一个凌乱的局面,小母鸡仰面倒在草地上,衣裳被撕成 大块的碎片,白晃晃的乳房,腰身和大腿从开口处跑了出来。没有能赶上那个逃 跑的黑影,我迅速返回到犯罪现场,为了尊重小母鸡一贯的矜持和骄傲,我用自 己的衣服裹住她,表示什么都没看到。不知道她有没有保全她的处女膜。她象是 给吓傻了,只会楞楞地看着我收拾善后,似乎此事全然与她无关,她只是个旁观 者。这样的表情一下子唤出我心里的温柔情绪,我知道这事不能宣扬,她这样的 装束如果回宿舍一定会给她自己惹不少麻烦。那些嫉妒她的女生和垂涎她的男生 也许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人心这个东西,难惹!我告诉她我的想法,她木然地点 头。于是我在夜色的掩护下,把裹在我的衣服里的小母鸡送到了小白家。   我用小白给我的钥匙开了门,小白一走,屋里很冷清。我让小母鸡去洗澡, 自己到柜子里搜出小白的衣服。小母鸡虽然对我带她来的地方有些好奇,但是她 很知趣地闭着嘴,老老实实照我的吩咐去做。小白的家和她人一样朴素温和,小 母鸡在走出浴室后,恢复了她的智力,在这个环境中渐渐放松了紧张情绪。她注 意到写字台上小白的特写,没有说话。我说如果现在你感觉好些了,我就送你回 去。   她又变得惊恐,使劲摇头。对小母鸡这样一帆风顺,受宠惯了的女孩子,这 应该算是很大的刺激。她不愿意马上回去面对现实,这可以理解。   我说留在这里也行,不过你可要想好,我不是警察叔叔,也许我是披着羊皮 的狼。   她忽然就笑了,这是我和小母鸡打小学同学以来,头一次看见她对我笑。我 已经习惯了她绷着脸,这会居然就有些不适应。她笑的时候很有风情,原来小母 鸡的确是个出色的女孩子。邪念迅速地闪过我的头脑,我又想到了小白。   时间不早了,我让小母鸡去卧室床上睡,我自己拿了被子在客厅的沙发上过 夜。   早上被从窗台射进的阳光吵醒,我发现小母鸡象空气一样消失得很干净。但 是在厨房她为我留了早餐,在小白走后我破天荒吃了一顿早饭。   三天后,我躺在小白家的床上作我的春秋大梦,我喜欢整天地躺在床上胡思 乱想,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得简单一点,不要有那些复杂危险同时无用的思想。   小母鸡来了,她居然提了一大堆红红绿绿的肉菜瓜果,象一个主妇。   这简直有些戏剧效果,我看着小母鸡忙里忙外,心里犹豫该不该撵她走。作 为一场事故的受害者,如果用这种方式可以转移她的不良情绪,也许是件好事, 考虑清楚后,我就抄着手看她在小白的家干活。原来女人天生就是干家务活的料 ,哪怕骄傲如小母鸡这样的女孩子也不例外。   就在我和小母鸡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碰杯的时候,门开了,小白提着一个旅 行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见屋里温馨的家庭气氛,小白笑得很难看。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小白看见的是我在她的家和一个漂亮女孩子暧 昧地一同吃饭。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让小白去拿副碗筷加入我们的饭局。   小白思想觉悟高,所以果然就拿了碗来吃饭。小母鸡慌乱地扒了几口饭就匆 匆告辞。当然谁也不敢留她,她就逃一样地走了。原来那天是我的生日,小白特 地请了假回来和我团聚。自从十八岁以后,我就对时间概念很模糊,几乎没过生 日,对于自己究竟多大也懒得追究。女人的心细,所以小白希望给我一个惊喜, 结果是我给了她一个“惊喜”。   小白很聪明,甚至没有问吃饭的女孩是谁,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地继续和我 上床,但是作爱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心事重重。   我一向不喜欢解释,如果相信我就不会怀疑,如果不信说了也没用,只能增 加说谎的罪名。而且我和小白没有任何法律上的权利和义务要求我对她作什么解 释,小母鸡的事也不宜张扬,我什么都没说。   小白又走了,继续进修,走的时候,她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 来。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暗暗想笑。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太经不住推敲。   从那个时候起,我对于女人的幻想又轻了几分。   虚妄的情绪每一次的减轻,都让我更真实看到别人和自己。如果我继续这么 理性地分析下去,我对小白的温情就仅仅成了生理需要的一个借口,其实就象当 年我和小女工的关系。好在人都有脆弱孤独和审美的一面,所以我抱着小白的时 候并不仅仅是抱着一具可供发泄的女体。                  (四)   我和小母鸡的交往并未因此结束。   女人是最没有原则的动物,哪怕是个杀人犯,只要对她好,她都有可能生出 感情。而对于所谓救命恩人这类的东西,她们更要夸张地为他套上光环,放到神 龛上顶礼膜拜。可能女人生来就有宗教倾向,喜欢死心塌地信个什么东西。   我不可避免地成为小母鸡眼中的偶像级人物。而且象她这样聪明惯了的人犯 起傻往往比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很认真地提出和我建立纯洁的朋友关系,我 请她解释什么叫纯洁的朋友关系,什么叫不纯洁的朋友关系。她开始脸红,羞涩 地没好意思说。我明白了所谓纯洁和不纯洁的区别就是看有没有性的活动,轻的 比如抚摸、接吻,严重的比如性交。如果只是意淫而没有实际去作的情况是算纯 洁还是不纯洁呢?恐怕没人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没有理睬小母鸡的要求独自扬长 而去。   小母鸡对我的好感却是有增无减。   也许是红颜多是非,在大家临近毕业分配时,小母鸡又遇上新的麻烦。   我在学校的时候并不太多,但是我敏锐的感觉告诉我,系里负责学生分配和 党政工作的四十多岁的徐书记是个好色之徒。他经常把女同学叫到他的办公室谈 心。傻瓜一样的女生就老实地汇报思想谈党章学习的心得,他喜欢微笑着眯起眼 睛仔细观赏面前的女孩子,看她们的眼睛、鼻子、嘴怎样生动地组合出各种生动 丰富的表情。他还不敢明目张胆作什么,只会偶尔占点小便宜,趁个什么机会亲 热地拍拍女生的手、肩膀、后背,就是不敢摸他最想摸的地方。这种压抑在每年 学生毕业分配时得到发泄,他狠狠地搜刮学生,平时不听话没有送重礼的一律被 发配到差的地方。和他亲热一点走动多的女生,如果再送钱多点,准保是好单位 。小母鸡成绩一直优秀,本来是稳当当地保送研究生,临了杀出个某某校领导的 公子和她竞争。他们没有别的借口,唯一的理由是小母鸡是个女生,导师的课题 需要经常学生单独出差,所以要男生才能放心。这是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被 他们堂皇地提到桌面上来,小母鸡再优秀又有什么办法?她一直很喜欢关在学校 读书作学问,所以她很伤心地跑到徐领导那里请求帮助。当时徐领导家里正好只 有徐领导自己,看小母鸡哭得梨花带雨地坐在面前,徐领导动了恻隐之心。他裤 裆里的那个东西有些按捺不住了,直直地指向小母鸡。当然内部情况只有徐领导 自己知道,小母鸡当时很单纯很无辜地望着徐领导并不清楚这些细节。徐领导就 说,瞧你这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快坐过来让我给你擦擦眼泪。为了获取领导的支 持和温情,即便单纯如小母鸡也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她就象个受了委屈 的小孩子一样抽抽嗒嗒地坐在了徐领导身边。徐领导一把握住她白嫩细腻的小手 ,拿出纸巾慢慢地替小母鸡擦眼泪。他的手当然并不只是碰到小母鸡的眼睛,还 顺便接触到脸上的其他部位。   小母鸡再迟钝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经过了上次在小树林的袭击,她已经很 清楚男人的丑陋了。但是小母鸡太在乎这个保送名额,所以她强忍住厌恶决定接 受徐领导合法的接触。不知道小母鸡当时有没有考虑她和徐领导之间是纯洁还是 不纯洁的关系问题。经过初步试探,徐领导发现小母鸡很听话。于是他决定把这 个乖孩子留在系里。在他的努力下,小母鸡终于如愿以偿保送了研究生。   事情决定下来后,小母鸡跑到我这来痛哭了一场,复述了上面的情节。   在吃散伙饭的时候,当年那些傻乎乎地笑着跨入大学门槛的青年一律空虚地 拼命喝酒。然后在喝够了后,放声大哭或者大骂,追求女生没有得逞的就哭喊女 生的名字,被徐领导穿了小鞋的就破口大骂徐领导,杯盘狼籍哥们乱作一团,我 看得直想笑。我长出一口气,也就是说从此我就不再是学生身份了,我将和大家 一样在社会上混。为了具体的目的骗人或者被骗。我在太吵闹的时候溜了出去, 一个人在L大的校园游走。   我又来到小树林,想在月光下获取片刻宁静。然而我无意中看见草地深处小 母鸡被徐领导紧紧搂在怀里,我悄悄走开了。   我毕业的同时经过深造的小白也由护士晋升为儿科医生。我们在她的家庆祝 、喝酒的时候,我看着对面这个女人,开始作理性分析。因为彼此太熟悉,我对 于和她的身体接触这样的活动少了很多兴趣。对于灵魂的东西,我发现我以前欣 赏的所谓朴素其实更多是自己的臆造。我的小白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太多不同。 她在多数细节上会显示出温顺善良,但是在关键性的地方,她总表现得机警强悍 。对于她认为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一向用心抓得很牢。小白曾经自豪地向我讲 述她是如何击败同样资历的一个小护士,从而摇身成为白医生的。   我听的时候,感觉乏味,现实原本就很淡白。既然女人都大同小异,我想我 也不会为了别的什么女人去伤害小白。这样我们就该顺理成章地结婚。但是我的 思想比较复杂,对于环境并不容易妥协,我仍然想要一种朴素真实的自由。我不 想让任何事物成为强迫我接受和大家一样麻木生活的理由。作为我的人性审美上 的最初安慰,小白其实并不懂我,只不过她从来不说。我常常能感觉到她对我的 暗暗观察和讨好。我不是那么极端的青年,于是我宽容地接受着这种检查。小白 有足够的理由来作这件事。只不过这样做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她应该继续熟练 地装傻,否则分析到最后她只会发现我对她早已失去了兴趣。因为我懒而且比较 善良,所以我们还能勉强维持这种关系。                 (五)   由于和徐领导的关系不好不坏,我被分到市里一家不好不坏的建筑公司。到 单位报到后,立马就有一堆大妈级同事来关心我,当她们从我口中得知我还是单 身汉,纷纷前来替我作媒。   我没有打算离开这个地方,所以我很随和地配合大妈们去相亲。在女同志面 前我很腼腆,经常涨红着脸说不出话,大妈们就取笑说到底是读书人老实本分。 要是小白知道我的这种扮象,她一定会认为我很幽默。我的直接领导黄处长拍着 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我很激动地点头,表示要以老同志为榜样一不怕 苦二不怕死勇挑革命重担。黄处长发现我的耳朵很软比较听话,经常满意地笑着 给我分配任务。我的腿跑个不停。我不是想骗取领导信任借机往上爬,我这么做 是因为我善良富有同情心。我很体谅黄处长这样的老同志,为了升官发财把良心 的阀门开到最低,不要脸不要命了十多年,到现在混个处长也不容易。如果手下 的人还不听话,如何体现他作为领导的尊严和价值?那他为之付出的代价不是太 大了吗?在造物无明的支配下,我们其实同样的卑微,作为人这种动物,我想我 们应该同病相怜。我很多时候不愿意看见别人失望,所以我尽量满足他作为一个 单位领导的心理需要。   有一天他笑眯眯地慈祥地看着我,我发现他有着和年龄不一致的苍老。才四 十出头的黄处长头发白了不少。他说小伙子,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你看对面办公 室的小张怎么样?小张职高毕业凭着父母是公司的老同志进了这个单位,和很多 小姑娘一样地把一张脸涂得红红白白,嘴唇则是流行的暗红或者黑色。头发染成 栗色,穿着紧身短小发亮的上装和同样发亮的瘦小的长裤。这个城市的女人很会 赶时髦,她们总能保持和时尚一致,流行刊物、流行巨片、流行歌曲、流行时装 可以很容易地操纵她们的生活主题,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关系和她打交道,恐怕我 很难从一群相似的小姑娘里把她区分出来。在我看来,她们简直是一堆克隆人。 我很谦虚地表示年青人要以工作为重,当然谈恋爱的事也应该适当考虑。于是我 答应和克隆张接触接触增进彼此了解。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接触克隆张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故事。   那天快下班时我胃痛得厉害,我就匆匆赶到医院拿药。走出医院时我忽然想 起我没有关总电源,有好几台机器可能还在空转。为了避免事故隐患,我还是尽 职地骑车回到单位。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时,我看见了一个很色情的场面。大概 他和她没有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出现,所以为了痛快,他和她赤条条地躺在我们 平常设计图纸的大写字台上,那个地方很宽敞可以让他和她欢快地在上面性交。 而我的那张办公桌则成了堆放男女衣物的场所,当时克隆张的粉红的乳罩和粉黄 的三角裤很夸张地浮在那些东西之上。黄处长干瘦的四肢及躯干覆盖着克隆张饱 满短小的青春的身体,他的生殖器大概还没有来得及从克隆张的阴道抽出来,他 从她的身上抬起头象个蛤蟆一样张大了嘴呆望着我,大家都觉得意外。我下意识 地看了看表,我没有象以前那样回避,我很镇定地望着这个画面。平时很威严的 黄处长此刻尴尬地被人当场捉奸,那种感觉肯定很爽。我不再是那个听话的谦卑 的小职员。我象个猎人一样沉着地审视着自己枪口下的缩成一堆的猎物。看他们 哀求地望着我。五分钟后,我退了出去,并且很小心地关上了门。   从此我在精神上取得了对黄处长的领导权,只要我出现的地方,他肯定会惶 恐不安。   在他还没有找到理由把我打发出单位之前,我主动去找他辞职。   在他的豪华的办公桌前,我第一次对他说了点真话。   我说其实你也没必要害怕,很多人都和你一样在精神或者肉体上与人通奸。 我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轻视你。但是你不应该勾引单位里的女青年,这是一种冒险 的事,现在的女青年要比你们想象的复杂。她可能在接受了你的性爱,并且得到 其他实质性好处以后还跑到上边去反告你一把,你好不容易混得的职位被悬起来 ,那才真不划算。   为了我的理解和忠告,黄处长在签好辞职报告后没有让我马上走,他还想听 我说点什么。他们在官场中太压抑了,虽然他们经常在对下属的指手划脚中得到 快感。他有点喜欢听我说真话,当然前提是我们将不再见面。   我就说,如果实在熬不住,你们可以用公款去宾馆睡小姐嘛,那些女人明码 实价要放心得多,她们又有职业技巧,一定会让你满意的。只要嫖的时候注意点 一般不会得性病。黄处长再一次象蛤蟆一样望着我,我的精彩发言肯定落到他心 坎里去了。他们其实很可怜,因为经常地算计人或者被人算计,他们的心理通常 比较阴暗。谁都不是天生的混蛋,混球这种东西还不是慢慢磨出来的,那肯定不 会是个愉快的过程。                 (六)   这样我仓促地把自己推到了社会前沿,和那些下岗工人一样满街四处流蹿。 好在没有饭吃的时候,还可以去找小白,她和以前一样认认真真地和我一块吃饭 睡觉。我笑话她不求上进,怎么没想过去找个有钱一点的情人,那就不会象现在 这样倒贴。她只是叹气,说没办法她确实对我死心塌地。我继续笑她对时局缺乏 想象力,难道你没看出来如今再忠心耿耿的东西都敌不过钞票的威力?小白白了 我一眼说未必。小白的物欲还不是那么旺盛,所以她还能够暂时接受我的失业。   一天我一如既往地在街上混,有个装束高贵的女人从一辆宝马里面探出头来 同我打招呼。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再见到当年的小女工夏蓉。虽然我不认识什 么名牌,但是她所有的包装都告诉我她是个彻底的名牌女人。   原来要装出所谓气质的东西并不太难。只要有足够的钞票作背景。好在我对 社会和女人都几乎没有了什么想法,所以看见这个小荡妇变成个女贵族,我还不 是那么感觉凄凉。爱谁谁吧,我管不了那么多。   女贵族夏蓉很优雅地从车里出来,她的出现引来路上众多目光。她邀请我去 她的家坐坐。   因为我本来就无事可干,所以去观察一下富人的生活接受点刺激也没什么不 可。我就很舒适地坐到了她的车里,随了她去。   她把车开进了一个高尚住宅区的小楼,她的家很气派。两层的花园洋楼不知 道实际住了几口人。我没有去判断她是傍了款发的,还是自己就是个富婆,我想 别人的事情与我无关。她看来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高尚精致的生活,从她的每个 细节,都观察不到以前那个小女工的轻浮粗鄙。人原本就是应变能力很强的动物 ,要不怎么能从猿进化到现在?   我们对坐在客厅喝咖啡。   夏蓉问我,今年多大?我计算了很久,发现我应该是二十六。   她又问我,存款多少?这个不用算我就清楚地回答她数值为零。   她轻松地优越地笑了,我一点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好意思。如果这样的刺激就 能让我惭愧那我早就向所有的人妥协了。   她依然有旺盛的性欲,她对我回忆起我和她在若干年前的那次性交。   她说,也许你不相信,我从小学就很喜欢你,我当时不懂你和别的男生究竟 有什么不同但是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你一定以为我很随便,其实你不知道在 那次看电影之前我还是个处女。我以前和别人都只是玩玩性游戏,没动真格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当时空虚,你是看不上我的,所以我一有机会就把自己给了你。 我那天很满足,虽然有点痛,我终于把自己给了想给的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也没敢再来找你。我也不知道命是变的,这些年我靠出卖自己发了财,看见你 还是个穷小子,我真的很开心。原来机会从来就是平等的。如果我愿意,现在我 也可以嘲笑你就象当年你嘲笑我。我以为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你会惭愧,但是你的 脸皮真厚,居然穷得心安理得。如果我给你钱,你愿意和我玩玩吗?说真的我还 是有点喜欢你。   一边说着她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我默默看着她,没有说话。当她完全 一丝不挂时,她靠到我面前,爬上我的腿,坐到我身上,和那次一样的姿势。如 果今天你要了我,我可以给你十万。她微笑着说,并且把她的乳房贴近我的脸。   我开始轻轻抚摸她,很温柔,这出乎她的意外,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有些 发红。造物给了她一个精美的身体,她用它换取了财富,身体依然精美,从表面 上看她没有任何损失,而且很容易地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我轻轻抚摸着这个身体,充满了悲哀。我仿佛看到二十几年前她的母亲,搂 着怀里漂亮纯洁的女婴,用最好的心情去构思她的未来。她什么都想到了,但是 堕落的种子总是长得最快。我抚摸她高耸挺拔的乳房,用嘴含住她的乳头用力吮 吸。我的手顺着她的胸部开始向下滑行,经过她柔软结实小巧的腰身,平坦敏感 弹性的腹部,然后触摸她浑圆的臀部,那里线条优美细腻,我的手非常灵活,她 已经激动得开始呻吟了,她抱住我的身体轻轻颤动。当我的手探进她的最敏感地 带时,那里已经湿了一大片。   她拼命撕扯我的衣裤,要和我作最直接的性接触。   我解开皮带,从裤裆里掏出那个她想要的东西,给了她。在我一次一次猛烈 的撞击下,她很刺激地尖叫。她的脸上是迷茫甚至哭泣的快活。这样的表情也许 才是人最真实的情绪。我们一直都站在生死的边缘,性交让我们体会到死的极乐。   她很满意我的表现,在重新优雅地穿上衣服后,她递给我一张支票。神态满 是轻蔑。   我笑了,推开她的手。   现在轮到我发言了。   我说夏蓉你不该让我知道那次的真相,我的良心有点不好受了。当年和你的 风流事让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虚伪和肤浅。在此之前我还真以为有人可以是天生 的贱货。所以我和你干的时候没把你当人。我错了,我现在告诉自己应该尊重所 有的女人。这一次我是把你当朋友来干的,希望你快活,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不会 心安。我不喜欢欠人什么,从前差你的这次补起,以后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在她仍然举着支票发愣时,我走出了大门。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小母鸡,不知道这时候她是不是睡在徐领导的床上。然后 我想到我们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无形的欲望吃掉。我仍然坚持我 孤独的思考。   我回到了小白的家,她在灯下织着毛衣安静地等我。   我说小白我们结婚吧,你愿意嫁给一个穷小子吗?   她惊喜地望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我还真有点感动。也许以前我太苛刻了,我应该学会欣赏和接受一些东西。 对于生活,我还不够宽容。我很高兴我现在能够心平气和地欣赏人性温暖的一面。   终于和小白合法地躺在我们的婚床上,她牢牢地抱住我,很幸福地笑:“这 么多年了,我终于嫁给了你。”   这也许一直就是小白的理想。一个小女人的理想。   那么我的理想呢?在平淡中的坚持。   我知道我会的,我就很放心地睡了。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木兰诗》辨正 ·方舟子·   最近迪斯尼电影制片厂改编中国“木兰代父从军”的传说推出了动画片《木 兰》,在海外华人社区掀起了一股木兰热。笔者近日为本地中国文学读书会讲解 《木兰诗》,为此翻查了近十几年来国内一些研究《木兰诗》的论文,发现有几 个问题在学界仍悬而未决。在此试图在众说纷纭中理一头绪,一孔之见,就教于 高明。            一、《木兰诗》的创作年代   现在可以确知的《木兰诗》的最早版本录于唐人吴兢的《古乐府》,此书已 失传,但南宋曾造所著的《类说》辑有佚文三十一条,包括《木兰诗》的全文, 题目作《木兰促织》。其后此诗录入北宋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归入“梁鼓 角横吹曲”;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官修的《文苑英华》,题为唐人韦元甫作(韦元 甫曾续作《木兰诗》,题为《木兰歌》,见《全唐诗》);差不多同时流行的《 古文苑》则把此诗归入汉魏乐府,南宋章樵编注《古文苑》时,改题唐人作。   前人大多以此诗为唐人作品。现在的文选、文学史著作则普遍认为是北朝民 歌,除了因为此诗风格有北朝民歌特点外,最重要的依据是此诗篇目曾收入南朝 陈代僧人智匠所纂的《古今乐录》。但在八十年代,齐天举〔1、2、3〕、唐 长孺〔4〕、黄震云〔5〕诸先生则根据此诗的风格、用语重新提出该属唐诗, 齐先生更力证此诗并未录入《古今乐录》。笔者只见过赵从仁先生反驳齐先生的 说法〔6、7〕,但着眼于考据《木兰诗》版本的源流,多猜测之词,难以服人 。经过这场争论,目前学界似乎认为唐诗说也可并存。《辞海》“木兰诗”条在 1980年版时还说“北朝民歌……后人或疑为唐人作,不确,因篇目曾收入南 朝陈光大二年僧智匠所编之《古今乐录》中。”但在1989年版则改口说:“ 北朝民歌。后人亦有疑为唐人作者。”不再提《古今乐录》,承认疑得有理了。   风格、用语见仁见智,难有定论。即使《木兰诗》有唐人用语,也可说是经 过唐人改动,并不能断定即为唐人作品。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木兰诗》是否曾 录入《古今乐录》。如果未录入,固然并不能就定为唐人作品;但如果曾录入, 则可断为南北朝的作品。可惜《古今乐录》早已失传,认为《木兰诗》曾录入《 古今乐录》的依据是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在“木兰诗”题下有如此注解:“《 古今乐录》曰: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 乐府诗集》共收《木兰诗》二首,后面的五言“木兰抱杼嗟”大家都认为是韦元 甫拟作的)这句注解,历来被标点为:“《古今乐录》曰:‘木兰不知名。浙江 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中华书局所出的标点本《乐府诗集》 即是如此标点。但后来发现《古今乐府》乃是南朝作品,而韦元甫乃中唐时候人 ,《古今乐录》不能未卜先知,所以大多认为只有“木兰不知名”一语才引自《 古今乐府》,后面那句话乃是郭氏所加的按语,即应该标点为:“《古今乐录》 曰:‘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齐先生很正 确地指出这种标点法乃是主张《古今乐录》录有《木兰诗》的人的一厢情愿,并 不符合古文习惯。古汉语因无标点,为避免混淆了引文、按语,习惯在按语前加 一“按”字,《乐府诗集》的其它地方凡是郭氏按语即都有“按”字。而且,后 世称前人官号,若不冠朝代,应用简称(如“韦中丞”),若用全称,必冠朝代 ,“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乃是唐人口吻,不可能是郭氏按 语,而只能是引文;既是引文,就不可能出自南朝《古今乐录》,因此齐先生认 为郭氏在此错引。这是齐先生认为郭注不可靠的一个主要理由。另一个理由是: 《古今乐录》一书至少在南宋还存在,两宋都有人讨论过《木兰诗》的写作年代 ,却除了郭氏,无第二人提及《古今乐录》,大都认为《木兰诗》是唐诗,若《 古今乐录》真录有《木兰诗》,同时代的人除了郭氏无第二人知晓,这是令人难 以相信的,因此齐先生认为郭注是靠不住的孤证。   其实郭注不孤。河南虞城原有一木兰祠,1943年被毁,现存有《孝烈将 军祠像辨正记》石碑,立于元元统二年〔8〕。碑文为侯有造所撰,载清修《商 丘县志》卷十四《艺文·杂著》,主要论证当地原来朝拜的“昭烈小娘子”应为 “孝烈将军”魏木兰,穿凿附会,合该被学者们所忽视。但此碑文提及《木兰诗 》时,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况此辞唐朔方节度使韦元甫始得于民间,可汗之称始自突厥。今辞有可汗 等语,意韵殊古,当是隋初所作,信斯言矣。又我元秘书监《古今乐录》亦云元 甫续附。”   “此辞唐朔方节度使韦元甫始得于民间”云云显然抄自宋黄庭坚的说法(见 黄庭坚《题乐府木兰诗后》),一样弄错了韦元甫的官职(韦当过淮南节度使而 非朔方节度使)。“可汗之称始自突厥”也不确,最迟鲜卑君主即已自称可汗。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侯氏用来做为旁证的那句话:“又我元秘书监《古今 乐录》亦云元甫续附。”这句话,传达了三个重要信息:   一、《古今乐录》在元时还存在(元朝编纂的《宋史·艺文志》也列入此书 )。   二、他若只说“《古今乐录》亦云元甫续附”,我们还可怀疑是转引自《乐 府诗集》,但既然强调“我元秘书监”,就没有道理如此怀疑,只能认为他或同 时代的人的确在秘书监查过《古今乐录》,这是郭注准确无误的一个旁证。   三、既然“元甫续附”引自《古今乐录》,“木兰不知名”也当引自《古今 乐录》,也就是说《古今乐录》原来的确录有《木兰诗》,附入的是侯元甫的续 作。   但是为什么唐人侯元甫的名字会出现在陈代的《古今乐录》之中呢?其实这 个问题很好解释:唐代重刊《古今乐录》的时候,校注者把侯元甫的续作也附进 去,并给加了一条注说明:“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 ,附入。”既然说“附入”,就可见得原来就有《木兰诗》的。由于这一条注, 使得黄庭坚误把《木兰诗》也当成韦元甫的发现,又使得宋人都误把此诗当唐诗 ,千百年来为此喋喋不休了。             二、木兰的时代   《木兰诗》让人觉得很奇怪的一点,是“可汗”“天子”混用。古代注家, 多认为可汗、天子为两人。当代主张《木兰诗》作于唐代的学者也赞同此说,认 为天子指隋、唐皇帝,而可汗指受其指挥的突厥或吐谷浑部落首领。中国皇帝指 挥得动可汗,只在隋、唐才有可能,故这被当成此诗作于唐代的一个证据。主张 《木兰诗》为北朝民歌的学者,则认为可汗、天子应为同一个人,反映了北朝之 时异族当皇帝的情形;但对可汗、天子为何不该视为两人,是否有史料证明北朝 皇帝天子、可汗并用,则未见有说服力的说明。   从语气上看,可汗、天子当属同一皇帝的不同称呼。“归来见天子,天子坐 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由“天子坐 明堂”而策勋、赏赐,由策勋、赏赐而“可汗问所欲”,语气连贯,中无转折, 问所欲的可汗也当是坐明堂的天子。若把可汗当成突厥或吐谷浑部落首领,有三 点不妥之处:第一,诗中描述木兰家族生活在集市繁忙的黄河以南,居城郭,住 楼阁,杀猪羊,理红妆,着裳衣,贴花黄,称北方敌人为“胡”,诸如此类,都 反映了木兰家族该属汉族或完全汉化的少数民族,而不可能是居住在北漠、汉化 程度相当低的突厥、吐谷浑族人;第二,“尚书郎”未必是特指,但若泛指,至 少也该是指朝廷高官,突厥、吐谷浑的可汗显然是无权封绶的,只有天子才有可 能;第三,“尚书郎”这种称呼,只见于隋以前。《历代职官表》引《通典》说 :“(隋文帝)开皇三年置员外郎,今尚书员外郎自此始,以前皆谓之尚书郎, 或谓之侍郎。”若此诗作于唐、叙隋唐事,就不可能用已过时的官称。杜诗说“ 老儒不用尚书郎”,《杜诗镜铨》就注说这是用《木兰诗》的成语(老杜在《兵 车行》“耶娘妻子走相送”之下自注云:“古乐府云:‘不闻耶娘哭子声,但闻 黄河之水流溅溅。’”可见杜诗的确受到《木兰诗》影响。黄庭坚评说:“杜子 美《兵车行》引此诗(指《木兰诗》),推耶娘字所出,以知古人用字,其与俗 书不同,皆有所本。”)   既然可汗、天子指的是同一个人,那就只能是由可汗而变为天子的异族皇帝 ,这只见于拓跋鲜卑所建的北魏。有没有史料依据呢?一九八零年在大兴安岭发 现了鲜卑石室和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四年(443年)四月所刻的祝文〔9〕。这 篇祝文,《魏书·礼记》曾有摘录,此次出土,始见其全貌。文中魏太武帝拓跋 焘自称“天子臣焘”,对其先祖则称“皇祖先可寒”,天子与可汗(寒)混用, 恰与《木兰诗》相应证。魏道武帝在公元386年(登国元年)建魏国,公元3 98年改号天兴,始称皇帝,自称天子当在这个时候。但民间可能仍习惯称可汗 ,只在正式的场合才按官方说法称天子。《木兰诗》在木兰与家人问答(“昨夜 见军帖,可汗大点兵”)以及与皇帝问答时都称可汗,而提及明堂大典时则改称 天子,可以说正是这种由可汗变天子的过渡时期的反映。以后魏孝文帝改制,实 行全盘汉化,禁用鲜卑语,可汗之称,想必无人敢再用。这首诗,该是作于魏道 武帝与孝文帝之间的七、八十年间。   当时北魏的最大威胁,是来自北方的蠕蠕(柔然)。就在这七、八十年间, 双方发生了多次战争,正史(《魏书》卷一零三、《北史》卷九十八)上查得到 的,就有二十次:天兴五年(402)、天赐三年(406)、永兴元年(40 9)、二年(410)、神瑞元年(414)、始光元年(424)、二年(4 25)、神〔上鹿下加〕元年(428)、二年(429)、太延二年(436 )、四年(438)、五年(439)、真君四年(443)、五年(444) 、十年(449)两次、太安四年(458)、和平五年(464)、皇兴四年 (470)、太和十六年(492)。其间为正史所不载的边境上的摩擦想必更 多。《木兰诗》所述的行军路线包括黑山、燕山,这两个地点究竟在哪里,说法 不一,有的说在河北,有的说在蒙古,但不管是在河北还是蒙古,都在当时的蠕 蠕境内,可见此诗是以北魏与蠕蠕的作战为背景的。也正因为战争如此频繁,需 要长期守边、征战,木兰才会一去十二年。(齐先生说:“到延和三年(公元4 34年),北魏即与蠕蠕和亲。此后至公元449年以前两国间并无战争。”不 确。)   认为《木兰诗》作于唐代的学者的一个依据,是“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乃府兵制的写照,而这个制度,备于隋、唐。其实隋唐寓兵于农的府兵制,只 实行于汉人居住区,从未实行于突厥、吐谷浑,说《木兰诗》反映了隋唐府兵制 ,正与说木兰属突厥、吐谷浑部落相矛盾。府兵制的关键,在于从军者自备兵器 ,倒不在于自备鞍马。府兵制起自西魏、后周,“每兵唯办弓刀一具,月简阅之 。甲槊戈弩,并资官给。”(《北史·李弼等传附录》)只说兵器,并未说到马 。唐代的府兵制制定得非常详细,不仅要自备甲胄、兵器,还要自备各种各样的 生活必须品,至于马,则是“十人为火,火有长。火备六驮马。”(《新唐书· 兵志》)十人六马,也并非人人必备。再来看《木兰诗》的描述:“东市买骏马 ,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不厌其烦反复叙说,却全都说的是 备马,无一句说及自备兵器。因此光凭市鞍马,不能断定就是府兵。所谓“南船 北马”,当时北方人出远门,马为必备,何况是从军。西魏、后周的府兵制未规 定备马,想必就是认为在北方从军备马是理所当然的事,无需硬性规定。以后的 隋、唐府兵制实行于全国,才需要规定备马。             三、扑朔迷离   就诗论诗,《木兰诗》用语通俗晓畅,少有争议,只有最后一段是例外:“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扑朔、迷离究竟是什么意思,历来有不同说法。汉语这类叠韵形容词,往往 语义模糊,并不奇怪。幸好诗中用了“脚”“眼”字样,使我们知道,不管扑朔 、迷离具体是什么意思,都是分别形容脚和眼的。撇开了扑朔、迷离的具体意思 不谈,这一段诗的意思,本来也不难理解,不过是说:在一般的情况下,因为雄 兔的脚和雌兔的眼各有特征(是否真的如此,是另一码事),容易分别,但如果 雄兔雌兔在一块儿跑,脚、眼不易看清,雌雄也就无法分辨了。用来比喻在一般 情况下男女有别,在战争的时候就难以分清,可谓巧妙。杂剧《女状元》第四折 换一种说法,把这个意思表达得更清楚:“双兔傍地,难迷离扑朔之分。”   但余冠英先生在《乐府诗选》中注解此诗时,却认为“雄兔脚扑朔,雌兔眼 迷离”乃是互文,也就是说,雄兔既脚扑朔又眼迷离,雌兔既眼迷离又脚扑朔, 所以才雌雄难辨。以后的注家,也大都采用余先生的说法。按这种说法,扑朔、 迷离不是分辨雄雌的特征,反倒是雄雌一致的标志。人们一般并不通过脚、眼来 分辨雌雄,如果雄兔、雌兔的脚、眼无别,又何必特地提出,作为雄雌难辨的证 据?而且,按这种说法,兔子在任何情况下都雌雄难辨,以此为喻,岂不是说男 女在任何情况下也难以分清呢?这样的注说,真是“扑朔迷离”,越注越让人糊 涂。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于加州圣地亚哥沙漏园 〔1〕齐天举《关于〈木兰诗〉的著录及其时代问题》,《文学遗产增刊》第1 4期 〔2〕齐天举《〈木兰诗〉的著录及时代问题续证》,《文学遗产》1984年 第1期 〔3〕齐天举《结论应来自可靠的材料--就〈木兰诗〉的著录及时代问题再答 赵从仁先生》,《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987年第1期 〔4〕唐长孺《〈木兰诗〉补证》,《江汉论坛》1986年第9期 〔5〕黄震云《〈木兰诗〉作者考》,《徐州教育学院学报(哲社版)》198 8年第4期 〔6〕赵从仁《〈木兰诗〉的著作及其时代问题》,《中州学刊》1985年第 5期 〔7〕赵从仁《〈木兰诗〉题注源流辨》,《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 986年第1期 〔8〕王大良《关于〈木兰辞〉及木兰的几个问题》,《中原丛刊》杂志199 1年第1期 〔9〕米文平《大兴安岭鲜卑石室是怎样发现的?》,《黑龙江文物丛刊》创刊 号 〔寄自美国〕 ◆       家 国 主 义 与 中 国 文 化 史                       ·李 志 超·        〖作者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学史研究室教授〗 三、文化社会主义与儒学的先进性〔7-9〕   人类之区别于其它动物,不在于社会化生活方式。动物也有社会,蜜蜂蚂蚁 的社会还很严密,猴子大象也有它们的社会。人类特殊在于知识生产的社会化, 或更宽泛而言,文化生产的社会化。这种社会化的可能源于人类把握了高级的信 息手段,首先是语言。人类用语言把个体求知的成果传达于社会的其他成员,从 而使已得的知识成果代代相传永久保存,不随个体的死亡而消失。知识财富的公 有化,可以说就是文化社会主义。人类生活中的这种社会主义是自有人类就有了 的,也是未来永远会存在的,因为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   先秦儒家没有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但却知道人类是进化来的,知道远古之 人茹毛饮血,穴居野处,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结绳记事,没有文字……古圣先贤 的功绩主要是发明发现了很多知识和技术使人类脱离动物状态。这一切,在欧洲 中世纪的基督教统治的意识形态中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他们说一切都是上帝的创 造。宗教思想是神学的,而儒家思想则是科学的理性的。   孔子的学说以仁义和教育为核心,这是最为精确最为简要地抓住了人类生存 发展的基本概念,任何人都不能再超越的了。因为人类是以社会化的方式生活的 ,所以必须互助友爱,是之为仁;对破坏社会公共利益的行为必须惩罚制止,是 之为义。因为人类之不同于禽兽在于有社会化的知识,所以必须对下代人进行教 育,以此保存运用和发展这些知识;又因为仁义意识也不是生而有之,也要通过 教育在青少年心中建立。   孟子则着重发展了爱民思想,对政治和经济生活的原则有正确的阐述。荀子 对社会的分工合作和生产分配作了比孟子更进一步的系统的分析说明,对知识的 性质和教学的方法作了相当深入的讨论。   五四文化运动在革命激情鼓动下,对传统文化的精华产生了深刻的误解,至 文化大革命而登峰造极。   首先是对孔子的曲解。五四口号“打倒孔家店,打倒吃人的礼教”,偏激性 很明显。孔子生于二千五百年前,不但不可以拿今日的观念要求,而且他的学说 中的核心是颠扑不破的。   “仁”和“教”是人类社会生活中万世不易的永恒真理,真正放之四海而皆 准。   孔子的仁是对普遍人权的尊重,是博爱,是至善。古今中外正人君子莫敢非 议。若说礼教的含义是国君和家长的横暴,那决非孔子本意,何况非尽横暴。更 有说孔子为奴隶制代言人者。且不说中国是否有过奴隶社会,孔子接遇的农夫如 荷条丈人、长沮、桀溺,哪个是奴隶?马厩失火,孔子问“伤人乎?”不问马。 这被问的“人”难道是指奴隶主?那不是奴隶也是平民,决非贵人!   清末废科举兴学校,五四风行抨击八股,旧制之弊莫不归罪孔子。而孔子实 首创平民教育,兴办私学。到现代,美国大学以私立为主,中国以官办为主,优 劣未分。今日考试则从计算机试题库出题,用铅笔涂抹作答,其弊有远过八股者 。孔子不答樊迟问农,说:“小人哉,樊须也。”此事被当作孔子反对劳动的证 词。事实是孔子本人就“多能鄙事”。他期望于樊迟的是成将相之材,不赞成樊 迟把精力费在不相干的技艺上。后来樊迟真的去带兵打仗,跟着冉求得胜而归。 季康子问他们:军旅之才是天生的还是学来的?冉求答:是跟老师学的。孔子对 卫灵公问,不承认自己懂军事,那是另有考虑。孔子是将门之后,与孙子同时, 教生徒六艺,其中的御和射都是军事技术。孔子的教育决非偏狭浅薄的。教育是 任何社会兴旺发达的第一条件。中国传统重教育之风的创建,功归孔子,万世师 表之誉非孔子莫敢当之。要说孔子是个文化社会主义者,也无所不可。   五四口号还有“要科学,要民主”。近百年舆论都把中国科学的落后归罪于 儒学,说是儒学压抑科学技术。这种舆论的压力竟使一些科学史家把道教说成是 中国科技史的主导,否则无法解释古代科技的高超水平。但是儒学经典《大学》 明白地写着“致知格物”,宋明理学诸儒则言不离格物。中国科技史上重要科技 发明创造人名录中大部份是儒生,道家只占少数,而且不关心农业水利等社会规 模的事业。有人说科举考试不考自然科学和技术,这就是不重视科技。可是科举 是选拔官吏的程序,本来就与科技领域没有直接关系。就好像现在的党校是培养 政治干部一样,党校不设物理系和电机系,不等于共产党不要科技。还有人说儒 家是保守的国粹派,他们抵制新学。实际是从利玛窦传来西学到康梁变法维新, 提倡新学的首领都是儒生。当然那些保守派也是儒生,这说明是否保守不取决于 是不是儒。   在中国传统上,儒就是知识份子,就是老师。文革批儒的本质是打击压制知 识份子,表扬赞颂的是交白卷的“英雄”,推行的是不要科学的简单原始生产方 式。这可以说是四人帮摧败民族国家社会的最大罪恶。   至于民主,上文已经提及君权,这正是儒家政治伦理学没有解决的难题。孔 子和孟子并不赞成绝对的君权,他们的政治伦理第一原则是仁和义,君权要合于 仁义才算是“王道”。他们的理想社会是“天下为公”,是尧舜式的公天下,选 贤与能,禅让而王。君而不君,在君之位而不行君之道者,如桀纣之流,该杀! 孟子有句名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子的理论有些不同,他认为 民众会为个人私利相争,所以“必立君上之势以临之”。于是他的弟子韩非和李 斯叛儒归法,辅佐秦始皇暴政,结果是秦不但没实现始皇的继千世万世而为君的 理想,反止二世而亡。西汉诸儒,陆贾、贾谊等人总结了这项重大历史政治经验 ,回归于孔孟的王道思想,但也仅止于规劝王者尽量施行王道,并无任何强制性 手段去约束皇帝。汉代还有两个不知死活的儒生,上书要求皇帝实行禅让,被杀 了头。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对巩固的皇权提禅让,除非大权已经旁落。如王莽和 曹丕称帝,名为禅让,实为强夺。实在说,君权问题已经超出纯学术,是个政治 问题,有多少儒生觉悟,也不能靠说教来改变现实,那要由革命来解决。现在的 日本和英国有君而无权,实际上也是经历了某种革命性过程才取消了原来的绝对 君权。 四、工商业是家国主义文化的动力〔10-12〕   儒学虽非科学技术发展的阻力,但也不是发展的根本因素,根本在于经济生 活方式,当然这方式的形成也有儒学的功劳。社会文化,特别是其中的科学技术 ,发育的规模和水平取决于其社会化程度。社会人口越多,生活环境越多样化, 科学和技术创新的成果总产出率就越大。光产出多还不够,还要有优良的集约、 保存和传承机制,这要有良好的交流条件和教育体系。成果由个人生产出来,尽 快地传给外界,于是许多的个人得以拥有许多的知识。他们每人都站在更高的起 点上,首先作这些知识的集约化工作,把大量零散的不成系统的知识整出条理, 形成和发展为科学的形态,再作更深一步的探索,同时向下一代人传授。累世积 代,方得形成全社会的高度文明。   中世纪欧洲总产出率应该不小,但在封建体制下,交流不通畅,教育不发达 ,科技成果不能高效累积,水平不能迅速提高,所以就落在中国的后面。秦后中 国的家国主义社会有发达而自由的工商业,手工业的多样化生产是发明创造的丰 富源泉,而商业活动是最有效的交流媒介。而且社会经济总是硬性的条件。仅靠 一家一户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决不能产生高于中世纪欧洲水平的社会文化。《 史记·货殖列传》已经记述了汉初以前的工商业概况。《考工记》是讲工技的。 这些典籍说明先秦诸子百家的文化繁荣有工商业的背景。历代史书的食货志,还 有《盐铁论》之类的政治理论书,《营造法式》、《天工开物》等技术书,都翔 实地反映了古代工商业的发达。近年考古学也提供了大量有力证据,如在贵州发 现汉代铁制农具,上有南阳制造的商业标记。秦后中国经济与中世纪欧洲大不一 样,先进性很明显。   中国古代城市最当注意。战国七雄的首都人口都超过十万,其市民不会都是 贵族消费者,而应有大部份是《考工记》所述那些分工合作的手工业者。秦后的 城市更大有发展,扬州、广州、泉州以海上贸易知名于世界,苏州、金陵、洛阳 和长安以陆路商业远及欧洲。各城市的产业,如苏州、江宁的织造有“衣被天下 ”之誉,汉代南阳制铁,明清南京印书,成都有蜀锦,景德镇有陶瓷,都号称工 商会萃,富庶繁华。这些城市的形态与欧洲中世纪城堡大大不同,欧洲古堡专为 封建领主及其卫队之所居,是军事防守堡垒。而秦后中国没有这种城堡,富贵家 宅和官长居处不设军事防备。几万或几十万的市民共居于一城之内,战时全民抗 敌,城破先死的则是长官。这是社会制度非封建的明证,是城市平民化、生产化 的表现。   近人史论谬误之一是说:清代以前的经济以一家一户自给自足的农业为主, 而儒家则是重农抑商的。此论应亦源于不知秦后社会非封建社会,以为唯有资本 主义才有发达的工商业。面对明清工商发达的史实,只敢说那是“资本主义萌芽 ”,难道秦汉就没有“萌芽”?家国主义时代的工商业当然不及欧洲资本主义的 水平,但那主要是时代的差异,不是制度的限制。家国主义的工商业还有相当规 模的国营成份,如盐铁酒茶,都有过国营的记录,这是一种社会主义经济。到清 末维新,开矿办厂,兴修铁路,都是从国营起始,而其时的政体并未改变。李鸿 章、张之洞所办的国营产业与桑弘羊、王安石的国营经济并无差异。若不是慈禧 太后的反对,中国也许就此走向日本式的经济,或走向家国主义与资本主义或社 会主义分辨不清的某种特定的经济。中国公众多以为社会主义必与共和制度相结 ,不知君主或专制独裁也能办社会主义。《共产党宣言》已有说明。欧洲某些国 家的共产党人给自己的党取名为“社会民主党”,意在与非民主的社会主义相区 别。   历史上确曾有过某些儒生提议抑商,先秦诸儒没有此说,子贡还是个大商人 。孟子反对许行的唯农主义,就问他的衣履农具从哪来?回答说是从市场上交换 来的。收为儒经的《考工记》则开头就说国有六职,而百工商旅占了两项。历代 凡抑商之议没有哪个行得通,那不单减损政府税收,也直接损害权贵人家拥有的 工商产业利益。《考工记》不知何人所作,大半是齐国稷下之儒,荀子一派。其 中有关社会学的议论皆与荀子一致。《天工开物》的作者是明末人宋应星,他也 是个儒生。近人爱说宋应星反对科举,因而也就是反对儒学,实际不是。宋应星 只说工技之事与科举无关,那本来就是无关的。   八十年代中还有所谓“河殇”派观点,说欧洲靠海洋发展,比中国的陆地文 化优越。他们把海洋文化叫“蓝色文化”,把中国传统文化叫“黄色文化”。其 实海上的交流远不如陆上交流收效大。海上安全度低,四望无人,景物单调;哪 比得陆上!一路走去,由塞北到岭南,从蓬莱通西域,景物千变万化,民俗随地 而异,处处有人烟,天天得见识。崇拜海洋倒真的是崇洋了。河殇派不懂得文化 的社会性本质,偏重了商业的开拓性。欧洲近代科技大发展的外在条件仍在工商 业,不在他是海是陆。当然其大发展主导是内因,工商业也只是外因。   中国的工商业在元明和清初决不弱于欧洲,万里江山归于一统,车同轨,书 同文,没有比这再好的经商条件。还有人说,中国商人没有支持科学事业,这也 不对。明清的徽商(安徽的江南地方的商人)资助文化事业的史实昭然而在,其 中也包括科学技术。   研究文化史特别是技术史,必先研究各代工商业,这在中国新史学尤为重要 。文革之前就有史学家谢国桢作了一些很好的研究。虽然他也未免把明代称为“ 我国封建社会后期”,终竟是搜集考证了大量有关史料。 五、中国传统文化科技的系统意识〔13-16〕   实际上,系统工程古已有之,管理系统工程的知识和经验当然也相应地早就 发生了。从战国时代开始,大规模的国营工程事业便日益兴盛,系统工程的意识 就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如郑国渠和都江堰那样的水利工程就是代表 。《考工记》对系统工程有相当清楚的陈述。例如造车,“一器而工聚焉者,车 为多。”的确,就那个时代来说,造一架好车所需配套的人才、技术、材料等等 ,按相对的规模和难度是与今日造航天器可比的。《考工记》的作者与荀子的思 想一致,强调社会化的“群与分”协调。战国的军备以战车为重要指标,大规模 的车战如屈原诗《国殇》描述的,必有相应的后勤支持,零部件要有好的标准化 可换性。大规模的战车生产是由国家控管的,工人以流水分工的组织形式工作。 未尝不可以说,那也具有社会主义经济的某些特征,工人群众与近代无产阶级也 有相似之处。这是上文说的,战国社会已经开始向非封建的家国主义转化的史实 依据。   建筑业也不小,欧洲中世纪的典型建筑是贵族城堡,就是被中国火药爆轰过 的封建堡垒,像童话描述的那样,孤立于山头高处,阴森而坚固,至今还留存很 多,或已被开辟为旅游景点,或供拍摄莎士比亚题材影视节目的场景。那是标准 的封建社会的形象,是专为世袭贵族提供军事防守的建筑,仅供贵族领主一家及 其卫队居住。整体以巨石为主垒砌而成,有坚而无美,结构谈不上工巧,用不上 榫卯结构。中国的豪华民宅首先追求舒适美观。房屋以轻灵的木结构为主,采光 取暖通风避湿都很讲究,其外周则辅以人造小型模拟自然山水的园林。看一看这 些中国建筑,那才称得上是系统工程。构件品种相当多,相互的联结复杂而又精 密。这种工程要求先有精确的设计,继以严密的组织领导指挥,多工种配合。柳 宗元《梓人传》曾描述过他的亲眼所见,他先是奇怪:那杨木匠怎么不会修理床 腿?后来发现那人不是普通工匠,而是一位“都料匠”,现在叫总工程师。他设 计图样细致入微,百工听令,唯命是从,及大厦之成也,进退不差毫厘。于是宗 元喟然感叹,引申比之于治国安邦的相业。这种引申类比的深层意义有二,一是 对工程学系统意识的领悟和解释,二是社会政治超越封建制度的高水平进展,使 国家管理要求强化系统意识。至于这种施工团体,则是一个人数不少的技术组织 ,他们在全国流徙,到处为业,正是文化交流的传载者。   水运仪象台是中国的(也是全世界的)古代系统工程的最高成就,以前因为 文献解释未通而不得宣传。它是公元1089-1096年(宋哲宗朝)由儒臣 苏颂领导,大机械师韩公廉设计的一座大型水力天文钟,具有多项功能,精度高 ,寿命长。其中含有好几件重要的发明,都是世界科技史上的划时代的贡献。所 用的水轮─秤漏系统是世界最早的时间计量自动化A/D变换装置,是现代时钟 擒纵器的祖先。这是唐玄宗时人梁令瓒首创的,韩公廉为它加设了一套天衡关锁 系统,解决了秤与轮的刮磨问题,使其精度和寿命得到根本性的改善。这虽然是 一套辅助系统,但却涉及数学、物理和机械等多方面的学问,可见韩公廉这样的 系统工程专家不仅是单纯工艺师而已,他们都是集时代科技之大成的高级大师。 正如苏颂《进仪象状》推荐之言:他“通九章算术,常以勾股法推考天度”,既 是机械大师,也是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既然能供职于吏部衙门,当然也得具有 相当高的儒经和文学修养。   其实,早在东汉的张衡就是这样的系统工程大师,他的候风地动仪是一个相 当完备的自动探测科学仪器的系统,具有现代自动计测系统的主要的必备要素: 敏感器、放大器、显示器。张衡其人则是一代学术的大宗师,既是大天文家,也 是文学史上的汉赋大家,又是名画家。与中国文化史上这些大师相比,西方文艺 复兴时代那些所谓“应时代需要而产生的巨人”也就“巨”不到哪去了。   系统工程的概念不单指设计之物为复杂系统而言,还包括施工过程的组织调 度,要求优质、高效、低耗。按史料所记,水运仪象台实施的全过程,从构思和 设计到主要工作完成可供试运行,用时不到两年,管理调度水平之高是惊人的。 沈括《梦溪笔谈》记有丁谓修复宫内的烧毁建筑之事,说他运用巧思,把街道挖 成临时运河,随后就当作建筑垃圾处理场地用。今人评论说这是系统工程之例, 不错,但比之其它许多案例而言,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显然,有关中国古 代系统工程的史料还有待大力搜集整理。   古文献中作理论性的讨论的典型例子之一是《列子》,其中讲了一个机器人 的寓言故事,说的是巧工偃师向周穆王献机器人。这机器人能歌善舞,还会对王 的爱姬调情,惹得王要杀偃师。偃师大恐,疾辩其非人,当场把它拆开来给王看 。原来是用些“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类的普通材料拼凑起来的系统,再组装起 来就又复原活动了。如果去掉它的心就不会说话,去掉肝就没有视觉,去掉肾不 能走路。虽为寓言,其系统工程意识却是绝对清楚毫无含混的。其中对心肝肾与 口目足功能关联的说法来自中医理论。中医之事不能叫工程,但其系统思想则早 已超出原始意识的水平,近乎成为科学理论了。中医的方剂是其系统思想的具体 实现。作为一种科技思想,系统工程意识的存在不会是孤立的现象,必与更广泛 的学术的文化的思想背景密切相关,首先是与哲学史的背景相关。上面说到了几 位大师,他们的知识结构也证明这是历史的实际。张衡的宇宙学名作《灵宪》充 满了易经之学的思想,有个别语词,如“未之或知”,甚至是从易传直接抄来的 。到韩公廉那个时代,理学已经大出风头,搞数学天文的,特别是非专业的爱好 者,没有不受邵雍的象数学影响的。邵雍之学成了其后六七百年中国科学的范式 ,直到西学东来,新的近现代西方科技完全夺走了学子们的注意。   要认识传统易学是系统工程意识的直接思想渊源这件事,必知易学主要是在 清醒的整体混一宇宙观的理念基础上专事分析性探索的纯正的理性学术。以往常 见论者一味追随外国人,单讲中国传统思想为专注于综合,实有大失。易以数为 主,强调到甚至使汉语的“数”与命运概念混同的地步,然而数的探讨当然是分 析的思维运作。综合与分析本是互为条件的认识过程,没有分析的知识,综合什 么?没有客体的综合存在,分析也就不成其为一种认识的运作程序了。宇宙整体 既为太极元气大混为一,不作分析又如何认识它?易学从太极概念着手,先抓个 “一”字,再做最简化的数的分析:“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易六位而成章。” 此则易之为易简之义也。由此,分析也是中国学人的专长,且更有其独到者。这 说的是中国人是先肯定事物的综合性,而后才去作分析。中医的辨证就是分析, 兵法“知己知彼”所言“知”也是分析的知。系统者总体之谓也,但没有多项的 结构部份也就没有系统整体。研究中国古代系统工程意识与其外广大思想文化背 景的关系,不能也不必回避其分析的本质。 六、机发论与中国哲学的超先进性〔17-19〕   儒家的易学不仅以象数的分析启发人们把握庞杂事物的方法,这导向思维的 系统意识,还以机的概念启发人们把握信息和控制的方法。我们称之为“机发论 ”。道家对此作出了较大贡献。旧文化史学对机发论哲学的忽视以至无知也反映 了五四文化运动的偏执,因为西方哲学史上没有机发论,便对本国极好的东西视 而不见了。   汉字“机”原意是有轴的杠杆,后来用于弩的扳机,那是个小杠杆。由此“ 机”字之义被抽象化,在认识上为关键性信息,在实际中为控制性运作。古有“ 天机”一词,即指合乎自然之道的信息和技术。五代人谭峭作《化书》,其言为 最通俗易解:   “转万斛之舟者由一寻之木,发千钧之弩者由一寸之机,一目可以观大天, 一人可以君万民。大虚茫茫而有涯,太上浩浩而有家。得天地之纲,知阴阳之房 ,见精神之藏,则数可以夺,命可以活,天地可以反覆。” 〔古文注解:一斛合今制7升,万斛之舟约载70吨;一寻约1.7米;千钧约 10吨;大虚即太空;太上是元气大道;纲是提网之绳;房,古谓居室之专用于 男女交合者,此指阴阳交合化育万物的奥秘处所;精神,与现代哲学用意不同, 此指最重要最有效力的信息;数,指命运。〕 转舟为大质量起动,发弩为大能量释放,观天是大信息量的接收,治民是复 杂系统的控制。机发主义者对主观能动性抱有极大期望,那是他们充份了解信息 和控制的性质和功用。西方古代由于对上帝的崇拜,不敢从理论上对信息和控制 作探究。近代科学哲学则囿于能量和物质的守恒,迟迟未知此理。机发论哲学来 自技术,也返用于技术,是中国科技思想史和一般的哲学史不可稍微忽视的重大 命题。   上节讲系统意识举的例子大多也是机发论运用的显例。张衡地动仪利用机和 关把大地的极微震动放大显示,是很典型的自动机。水运仪象台控制格叉的天衡 关舌系统,李约瑟称之为平行联动装置的,是又一件自动控制机的杰作。   实质上,人类历史上重大的生产革命或技术进步,无非都是机发方式的演进 或曰:无非是信息和控制技术的进化。在这个意义上,技术就是掌握信息和控制 的方法手段。近人托夫勒有三次生产革命之说,即:依序为农业、工业、信息三 次革命。这说法仅见其标而不及其本。《庄子》就已说明:   “种有几(几通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农业的发生,要害在于掌握了种籽的性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至于蒸汽机和电力则是对自然能源控制的手段。现代的计算机通讯和控制,无非 是信息和控制技术的全面化高级化而已。   所以,技术史学评价历史成果或工作的第一标准是在机发论意义上的进展度。   举例说:晋人嵇含《八磨赋》描述当时的一种试验机械,是把八盘磨以齿轮 相联,只用一牛拉动。这是一项不成功的实验,因为一条牛之力最有效的使用就 是拉一盘制作合格的石磨,这种磨的形制久已考验成熟,还有针对不同加工品的 不同设计。如果再增加古式齿轮传动,必增无效能耗;一磨变成多磨,只能是些 小磨,总产率受能量守恒定律之限,有减无增。这项研究只想从同一条牛身上榨 取更多产量,不是控制更强大的能源,就没有实用价值。后代没有流传牛拉的多 磨,但却有水力驱动的多磨。有些书对一牛多磨的评价是要商榷的。   固然,能量和物质守恒之类的物理定律是不可违反的,但人能运用信息实行 控制,使巨大能量和物质为我所用,见微而知彰,执弱而胜强,不但在物质生产 领域发展高新科技,还进而行之于军事和政治,有将帅的神机妙算,有元首的日 理万机。《阴符经》曰:“日月有数,大小有定,…沉水入火,自取灭亡…人知 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这是人类思想史上超先进的伟大启示,它指导了 千古圣贤豪杰,奋发有为,建功立业,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成就!   矛盾论实源于中国,阴阳概念提出近三千年了,但没人说斗争是绝对的第一 的原则。人类社会是要和的,残酷无情,无尽无休地斗,必然自取灭亡,奴隶社 会即是殷鉴。《论语》有子曰:“和为贵”。张载曰:“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 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在中国传统观念中,一分为二又合二而一的矛 盾关系只是更广泛的同异关系的一方面,事物的构成是多异而合,这一点比对立 统一更重要更基本。这与前文所说的非线性是一致的,而非线性产生混沌,斯有 多歧,歧点则为用机之地。人知用机,乃能创新,成就盛德大业。苏轼《易传》 曰:“同而异,晏平仲所谓和也。”王夫之《张子正蒙注》曰:“万物之成,隐 错综而成用。或始同而终异,或始异而终同……非异则不能同,非同则不能异。 ”《庄子》引惠施之言:“万物毕同毕异”;《墨经》则曰:“同异交得”。人 类知识之利,在于能改造自然以为己用,所谓改造,就是调和众异的加工。在人 事方面则是尊重每人的个性而求团结和谐,如《论语》:“子曰:君子和而不同 ,小人同而不和。”和而不同才是人间正道。   今之讲传统文化者一味强调天人合一论,殊不知与此相对的“人定胜天”“ 开物成务”才是中国传统思想的精髓,这也符合毛泽东思想的精神。只有首先确 定人的主导地位,再加上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多异合一的方法论,现代科学,包 括人文和社会科学,才能推陈出新。 参考文献 〔7〕李志超《天人古义》1-10页,105-130页,河南教育出版社, 1995 〔8〕李志超《中国科技史论文集》深圳第七届国际中国科学史会议散发,19 96 〔9〕参见〔1〕之下册《左传》“哀公十一年”记事,及《史记·孔子世家》 〔10〕李京华《南阳汉代冶铁》《中原古代冶金技术研究》,中州古籍出版, 1995 〔11〕谢国桢《明代社会经济史料选编》,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 〔12〕见〔4〕及〔8〕的44-47页 〔13〕李志超“杜丽娘万岁”,1998年清华大学中国技术史讨论会论文 〔14〕见〔7〕的297-308页 〔15〕李志超《水运仪象志》,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1997 〔16〕《柳宗元集》477页,中华书局,1979 〔17〕见〔7〕的61-73页,〔8〕的1-10页 〔18〕戴念祖《中国力学史》283-285页 〔19〕荆三林《中国生产工具发展史》188页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 〔寄自中国大陆〕 【网萃】∽∽∽∽∽∽∽∽∽∽∽∽∽∽∽∽∽∽∽∽∽∽∽∽∽∽∽∽∽∽∽ ◆           龙 阳 南 风 断 袖 瘾                         ──古典文学中的同性恋现象                 ·亦 歌·                  (一)   同性恋虽然至今还是个令大多数人尴尬的话题,却是一个十分古老的话题。   早在古希腊,那些思想解放的大哲学家就已开始探讨这个令常人困惑的现象。 大名鼎鼎的柏拉图在捋了好一阵子胡子后,也想不出同性恋这一现象的缘由,于 是只得借别人之口,含含糊糊地把它和远古的神话联系起来:说是很早的时候, 共有三种人:一种是太阳之子,由两个男人联成一体。另一种是月亮之女,由两 个女人联成一体;再一种是大地之子,由一男一女合体而成。这些人类的祖先由 于具备双副的头脑、内脏和肢体,因而思维敏捷,体能强大。天神害怕他们会对 众神形成威胁,就想了个法子把那三种人统统从中切开,一分两半。   却说天神这么胡乱一拨拉,却给人类带来了终身的烦恼;因为自那以后,所 有的人都在无时不刻地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这么一来,人们苦苦思索不得的人类 异性恋,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神话毕竟是神话,柏拉图的 神话不仅没有给人们带来一丝豁朗,反而更增添了些疑惑;因为除了这三种现象 外,显然还有第四种现象--那就是十分常见的双性恋。柏拉图的神话到了这儿 就根本不管用了。可惜的是随着后来教廷神权的日益强大,原本无拘无束的哲人 文豪在这个问题上也慢慢由高谈阔论转为窃窃私语。最后到了中世纪,浓黑厚重 的宗教帷幕后面竟连这种耳语也没有了。肆意汪洋如莎士比亚,也只敢极其隐晦 曲折地在他那些十四行诗中悄悄抱怨说“她”把“他”从我的身边抢走了。   这个话题虽然在古代西方是犹如昙花一现,恰恰相反,我国的古代虽然没有 产生任何神话来替男色涂上一些合理的色彩,但这个话题却是源远流长,了无挂 碍。有关的描述,尤其是对在西方文学中极罕见的双性恋的描述不仅俯拾即是, 而且还尽其所能地绘声绘色,绘形绘影,仪态万方,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说它渊 源流长,我们可以一直追溯到远古时期。如男色的其中一个代名词--“龙阳” 就源于战国。史称魏王好男色。他有一个男幸,长得丰神俊美。魏王对他异常宠 幸,就把一块叫龙阳的地方赏赐给他作封邑。为后世“只重生男不生女”树立了 一个极好的典型。但时间一长,人们只称他为龙阳君,反而把他的真名忘了。“ 龙阳”一词也随后成了男色的代名词。   到了汉朝,龙阳一词又有了新的发展;据《汉书·董贤传》记载:汉哀帝看 中了董贤的俊美,召他入宫后两人形影不离。一日两人昼寝,哀帝醒来后正欲起 床,不料他的一只衣袖被董贤的身体压住。哀帝眼见董贤睡得正香,怕抽出衣袖 惊断了董贤的好梦,便满怀柔情,从床头轻轻抽出佩刀将衣袖悄悄割断,然后蹑 手蹑脚地出门上殿去。后人嘲笑哀帝嬖宠男色,就从此把好男色称为有“断袖之 瘾”。如《南史·萧韶传》里就有“韶昔为幼童,庾信爱之,有断袖之欢”一说。   象这样达官贵人或帝王将相宠好男色的记载在史书上是多如牛毛。不说别的 ,就连唐太宗李世民的第一个太子李承乾也喜好男色。据《通鉴记事本末》卷二 十八太宗易太子记载:太子十分喜爱太常寺的一个乐童,和他同睡同起,还给他 起名叫“称心”。太宗得知后大怒,将称心和其他几个寺里的道士统统抓来杀了 。太子十分怨怒,背地里怀念称心不已,据称是“徘徊流涕”,后来竟让人在宫 中腾出一个房间,做了称心的塑像放在里面偷偷悼念。稍后又在庭苑中修了个假 坟,私下里请人替他树碑。   到了明朝,这种好男色的现象明显起了一些变化;在那以前的文学和史籍中 ,好男色似乎还是帝王将相们才有的嗜好和特权,在明朝的文学作品里,这种现 象似乎已经风靡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诸如“三言两拍” 的通俗小说里找到不少证据。   《二刻拍案惊奇》的“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里就有一段关于 男色风行的对话:“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 ?”另一个则说:“……我辈堂堂男子,岂肯把身子做顽童乎?”   在《初刻拍案惊奇》的“夺风情村妇捐躯,假天语幕僚断狱”里,那个太平 禅寺里的和尚几乎个个都好此道。原文如下:    “寺中共有十来个僧人,门首一房,师徒三众。那一个老的,叫大觉     ,是他掌家。一个后生的徒弟,叫做智圆,生得眉清目秀,风情可     喜,是那老和尚心头的肉……大觉年纪已有四十七八岁,却是极淫     毒的心性,不异少年,夜夜搂着这智圆睡了。两人说着妇人家的滋     味,好生动兴,就弄那话儿消遣一番……”   除了太平寺的和尚外,县里上至断事下到门子都爱这一道。书中的断事爱上 了自己年方弱冠,姿容姣美的门子;那门子又恃着上司宠爱,干了件不法之事, 为将功赎罪,门子被遣去太平禅寺调查一宗妇女失踪案。文中说道:    “原来门子是行中之人,风月心性。听说小和尚标致,心里就有些动     心,向着太平寺的路走来……老和尚在里头见徒弟引了个小伙子进     来,道:是个道地伙来了。笑逐颜开……老僧趁着两杯酒兴,便溜     他进房,褪下裤儿,行了一度。门子是个惯家……”   到后来,老和尚,小和尚和门子居然三人一床,轮流快活。                 (二)   这篇故事已是让人耸肩,但稍后在“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里的述描就更是要 让人目瞪口呆。故事说到闻人生旅途懈逅一标致和尚,两人在船舱里夜寝:    “看看天晚,吃了些夜饭,闻人生便让和尚洗澡,和尚只推是不消。     闻人生洗了澡已自困倦,倒了头,只寻睡了。阿四也往艄上去自睡     ,那和尚见人睡静,方灭了火,解衣与闻人生同睡,却自翻来复去     ,睡不安稳,只自叹气。见闻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来,伸只手把     他身上摸着。不想正摸着他一件跷尖尖、硬笃笃的东西,捏了一把     ,那时闻人生正醒来伸了腰,那和尚流水放手,轻轻的睡了倒去,     闻人生却已知觉,想道:“这和尚倒来惹骚,恁般一个标致的,想     是师父也不饶他,倒是惯家了。我便与他来男风一度也使得,如何     肉在口边不吃?”闻人生正是少年高兴的时节,便爬将过来与和尚     做了一头,伸将手去摸时,和尚一团儿睡着,只不做声。闻人生又     摸去,只见软团团两只奶儿。闻人生想道:“这小长老又不肥胖,     如何有恁般一对好奶?”再去摸她后庭时,那和尚却象惊怕的,忙     翻转身来仰卧着。闻人生却待从前面抄将过去,才下手,却摸着前     面高耸耸似馒头般一团肉,却无阳物。闻人生倒吃了一惊,道:“     这是怎么说?”他问道:“你实说,是甚么人?”和尚道:“相公     不要则声,我身实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称男僧,”闻人生道     :“这等一发有缘,放你不过了。”不问事由,跳上身去……”   从小尼姑不肯洗澡和脱衣看来,应该是个生性腼腆的。不知怎么后来就春心 荡漾,忍不住摸将起来。这倒不去管它;奇怪的是这个闻人生原先并不好男色, 如今只是让那和尚抚摸了一下,非但不大惊小怪,反而立刻来了兴致,想和“他 ”南风一度了!后来听说是个妙龄女尼,愈加高兴。真是闻所未闻!似乎世间的 男子都有双性恋倾向,所需的只是适当的场合和机遇而已。   如果说有关同性恋的描述在三言两拍里还是小打小闹,点到即止的话,清初 大才子李渔则把这种关系渲染得蔚为大观,推向了淋漓尽致!   名著《闲情寄偶》的作者李渔感叹世风日下之际,动笔写了《连城壁》一书 。该书后来于道光二十四年被禁毁。里面有篇题为《命殉龙阳》的小说,在男色 描述上之精微细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该文的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到了 福建,一个据说男风颇盛的地方。那里有一种奇怪的树:大小两棵相距不远,小 的倒向大树的怀抱,而大的则把小的缠裹得紧紧的,闽人联想丰富,就嬉称其为 “男风树”,又名南风树。在这样一个连草木都好男风的大环境下,男人自然就 更是变本加厉了。   该文的主人公许寄方是个天生好男风的情种,从小就憎恶女性。他说女人有 七可憎。在他眼里,连女人胸前的乳房都是“赘若悬瘤”,又说男人比女人干净 。旁人反驳说男人的“洁净”二字怕是过誉了些,他却振振有词地说:“不好此 者,以为不洁;好此道者,闻起来别有一种异香,尝起来也有一种异味。这个道 理,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显然是个铁杆的南风爱好者。   光是好南风不能生孩子,为了传宗接代,许不得已娶亲生了儿子。由于夫妻 之间本来就没有感情,妻子两年后就郁郁而死了。这下正中许季芳的下怀,便从 此和人颠倒鸾凤,极尽龙阳之欢。   话说当地有个米店老板的儿子名叫瑞郎,生得风姿绰约如绝代佳人。这个粉 孩儿长到十四岁时老爹就不让出门了,为什么呢?原来闽地的南风也和别处嫁女 人一样,要分个初婚还是再醮。若是处子之身,就会有人肯下重金礼聘,倘若一 不小心被人尝了新去,就不值钱了。米店老板从前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还指望着 能从瑞郎身上赚回来,所以整日把瑞郎关在家里“韫椟待沽”。   一日县里开大庙会,一些好南风的都立在路头上盘问前来参会美童的姓名, 以便登记入册,回去相比高下,评出个美童状元、榜眼等。瑞郎得到老爹的允许 ,前去参会。这下春光泄露,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被那些好此道者公认为状 元。只是他老爹把他的聘礼定为五百金,让人望而却步,所以没有嫁出去。后来 碰巧被许季芳弄到了手,两人如漆似胶。一年后,瑞郎这个毛孩子开始发育,下 体渐渐雄壮起来,每每和季芳交欢之际,竟然要想到女性身上去。为了能报答季 芳的恩情(替他老爹还债下葬),一日趁季芳外出之际,瑞郎狠心将自己阉了。 但此事动了公愤;原来当地的许多南风爱好者因为当初瑞郎的聘礼太高,所以只 能干流口水,原先满以为季芳在尝了头鲜后会让出来给大家享用享用,不想季芳 霸住了不放,于是就有人诬告季芳私阉瑞郎,结果“夫妻”双双被县衙锁去问罪 。过堂的那天,太守问明是瑞郎自己阉了自己以后勃然大怒,令皂隶将瑞郎拖下 去重重打屁股。正在脱裤之际,忽然有上千人拥上堂来,喧嚷不住。原来瑞郎是 全县屈指可数的美童状元,底下的一听要打瑞郎的屁股,都争先恐后地抢上堂来 欣赏美臀。皂隶好不容易待众人止了喧哗,才褪下了瑞郎的裤子。书中评道:    “果然露出一件至宝,只见:嫩如新藕,媚若娇花。光腻无滓,好象     剥去壳的鸡蛋;温柔有缝,又象刚出笼的寿桃,就是吹一口,弹一     下,尚且要皮破血流;莫道受屈棒,忍官刑……”   那么怎么办呢?好在皂隶也是个好南风的,美臀当前,也是目瞪口呆,不忍 下手;只管拿了竹板在瑞郎臀边沿沿摸摸。就连太守看了也有些动心。这样拖了 一会儿,皂隶怕太守怪罪,只得擎起竹板。正要打下去,不料季芳死命相护,冲 上去趴在瑞郎的背上要求替打。这下可是犯了众怒了;起先人们见了瑞郎的屁股 就已经对季芳醋意横生,如今亲眼见他伏在那雪花也似的美臀上面,怎不发急? 于是个个鼓掌哗噪起来。正好皂隶也是个醋意极重的,不由分说,取了头号竹板 ,按住季芳,就没命价打将起来。                 (三)   受了虎狼之刑的季芳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瑞郎却是对他忠贞不二。为了 能好好抚养季芳的儿子承先,他男扮女装,带了承先远走它乡。但南风烈烈,哪 里还有净土?承先十几岁时就被学堂里几个同窗看上了,那些人又送果子又摸他 屁股,承先回来告诉瑞郎后,瑞郎十分担心,要承先千万禀报先生。先生闻说后 大怒,狠狠地责打了那几个人。不料先生自己后来也是监守自盗,竟瞒了众人买 些果子,待承先背书之际,偷偷塞到他的衣袖里。瑞郎得知情况后不禁大骇道: “连先生都不轨起来,那还了得?”于是便另拣了个须鬓浩然的先生送他去读。 这样读到十四岁时,又被当地的知县看中,来下了承先的聘礼。瑞郎无计可施, 只得带了承先连夜逃走……   读到这里,已是让人毛骨悚然!象这样肆无忌惮地描写同性恋的小说真是旷 古绝伦。   就以上一些摘录看来,我们不难看出这样一个特点: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南风 似乎都不是彻头彻尾的同性恋,而是双性恋。李世民的长子除了称心外,还喜好 女色。太平寺的僧人在交欢之际还要一边“说着妇人家的滋味”助兴。闻人生也 是凑巧机会难得,因而不妨玩玩。至于瑞郎,更是抱着还债的态度才把自己变成 龙阳的。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这样一种心态的形成和泛滥不能不和当朝的 风气有所关联;从前的大户都好在家养几个“清俊书童”,以帮主人出门牵马, 夜晚暖脚。倘若主人兴致所至,自然要龙阳伺候。就好象现代人开名车,穿名牌 一样,那些车前马后的俊仆已成了主人地位的象征。好男色作为一种时尚风范, 也就免不了渐渐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所以历代南风绵绵不断,以致到清代 的《红楼梦》里,还是此风依旧。《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说到凤姐要供奉痘疹娘 娘,需得和贾琏隔房几日:    “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     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   虽然贾琏在此只是“饿了糖也充饥”,在女人一时没有着落之际,权且拿小 厮的后庭散火。但主人和奴仆这样颠倒阴阳,在当时无疑是司空见惯的。   再如薛蟠,尽管家有娇妻美妾,但见了戏子柳湘莲这个冷面二郎后竟然失魂 落魄,不能自已,便当着众人的面,乜斜了醉眼乱叫不许放走了“小柳儿”。冷 二郎气得脸色铁青,便心生一计,骗他说家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未出过 门”,薛蟠信以为真,“喜得连酒都醒了一半”,结果被柳骗到僻静处狠狠揍了 一顿。后来薛蟠躺在臭水坑里哼哼唧唧,贾蓉等人赶到了一看,“心内已猜到八 九了”。象贾蓉这样的浪荡公子自然是见惯不怪的,一眼就能看出是怎么一回事 ,但名门淑女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薛蟠被人抬回去后,在床上口口声声要把柳湘 莲抓来打死,拆了他的房子。薛宝钗却在门外悄悄对她娘说:“咱家的胡闹惯了 ,如今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和西方的古典文学相比,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同性恋段落显然描写过精,比重 过大,场面过频。这在中国这样一个盛行礼教的国度,不能不说是一种让人费解 的现象。   细细观察一下,似乎有这样一种有趣的巧合:历史上理学愈是占上风,禁书 毁书愈是厉害的时候,这样肆无忌惮地描写性爱的作品也愈是层出不穷。明朝一 方面大兴程朱理学,控制大众的思想文化,打击一切蛊惑人心的学说和思潮,另 一方面,朱元璋的几个末代子孙却致力网罗方士,炼制淫药。靠进献春药而大富 大贵的不少。显然,这样的纵欲淫乱和道貌岸然是极不和谐的,由此产生出来的 文学也难免有点畸形、扭曲。再如清朝,清兵入关后,为推广礼教,巩固自己的 政权,也大禁“淫词琐语”。后来又借修编《四库全书》之际,禁毁了三千多种 书籍,相当于另一部《四库全书》。尽管禁令不断,各种“淫词琐语”却是层出 不穷。对这样一种怪异的现象,我们恐怕只能用一句八字常言对它作一个全面的 概括:那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寄自美国〕 ※※※※※※※※※※※※※※※※※※※※※※※※※※※※※※※※※※※ 本期编辑:阿飞 本期校对:杏儿 审稿:  阿飞、阿毅、赋格、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一华、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 (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Box 26194,San Diego,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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