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澧:沉重之下的傲慢
上期专栏《乡汉诗唐》的留言里，网友们两次提到好莱坞电影里引用的叶芝诗句。一是《廊桥遗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1995） 里，女主角弗兰切丝卡向有心的客人诵读叶芝的《The Song of Wandering Aengus》。二是《百万宝贝》（Million Dollar Baby, 2004） 里，教练给昏迷的女拳击手玛吉念叶芝的《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不知是否巧合，两部电影都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又导又演。《百万宝贝》还得了四个奥斯卡，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
两首诗都很优美，用在电影里也很匹配。《廊桥遗梦》里，弗兰切丝卡用爱尔兰神话中的漫游安格斯，比拟那位风般不羁的稀客；而《百万宝贝》的女主角，则 和要去茵那斯弗利岛（叶芝出生地的一个湖中小岛）的诗人一样，不畏艰难地要为自己开创另一种生活。不过，今年本专栏的每月第二个周五，预定鼓吹女男平等， 所以这次还是来谈谈叶芝的情诗。
叶芝在中国最为人所知的情诗——或许也是最为人所知的英语情诗——当数那首《当你老了》。这是叶芝送给恋人的诗，拒绝了他之求爱的恋人。
When You are Old
by William Butler Yeats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第一节里的 nodding（点头）很难译。我们大概都见过，老人看书，看着看着迷糊过去了；突然头往下一沉，又有点醒过来。这样的龙锺老态，英语里可以称作 nod，汉语里似乎没有相应的简单说法。而且，用 nod 的现在分词表示在 read（醒）和 dream（睡）这两个主动作的同时，诗中女人那种突醒突睡的状况，汉语也很难译出这一语法结构。
虽然一上来就有个翻译难点，抓住 nod 这个词， 却也可以当作开启本诗门禁的钥匙。Nod 是点头，可引伸为同意。在炉火边点头，也可以看作是对炉火的某种赞赏。叶芝是象征主义的祖师之一，炉火在这里是否象征了什么？
象征无非就是联想。一个人可以胡思乱想，要读者大致都朝某一方向去想，象征必须依附于某种广为人知的文学传统。在英语传统里，有一首脍炙人口的提到烤 火的诗——沃尔特·萨维奇·兰德的《题七十五岁生日》。
On His Seventy Fifth Birthday
by Walter Savage Landor
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 Nature, Art;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当你老了》有个法文底本，叶芝袭用了十六世纪一位法国诗人的某些语意。但读者是在英文语境里吟诵，我们可以合理设想，叶芝的炉火，会让读者联想到兰 德暖手的炉火，也是他所称的“生命之火”，the Fire of Life。
设想叶芝在用典，第三节的在壁炉铁栏门边弯下腰来，就有点微妙了。为什么女人会弯下腰去？有两种可能，一是应该加柴禾了，glow 是无焰无烟的发亮， 并不是烈火熊熊；二是女人真的睡过去了。是哪一种可能呢？诗人没有明说，但女人在忧伤地嗫嚅，或许第二种可能大一些。可是，如果不添柴禾的话，炉火就要熄 灭——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或许女人就要永远地去了。而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无法追回的爱情：在生命缓缓逝去的同时，她的眼光渐渐迷离，她的思绪渐渐弥散，诗人 的形像渐渐模糊，具体的细节渐渐消失，只有临睡前的闪烁炉火，那团光亮渐渐远去，飘到山顶，飘到天边化为星星一片。诗人似乎就藏在星星后面，那么高远又那 么恒久。
这是一首俯首求爱的诗，诗里却有着年青男子的傲慢。如果拒绝了他的爱情，最终女人要后悔，而这失败的爱情将在悔恨中得到永生。
年青男子往往以为，他是女方最合适的丈夫人选，只有他才能给予女方真正的幸福，如果女的拒绝了，将来一定后悔莫及。叶芝说别的男人都是或真或假地爱她 的丰仪和美貌，只有他爱的是女方的朝圣者灵魂。在基督教里，人有原罪，灵魂总是在受苦。反映到脸上，就是随岁月而增加的 sorrow（哀伤）。Sorrow 的主要含义，就是失去关系亲密者后的悲痛。叶芝这词用得很巧，暗示他的被拒绝的爱情其实是女方最亲密的人际关系，而且这一感情哀伤使女人脸容变化（易 老）。
老农还是小农时，也曾多次说过：“虽说吴某的打猪草本事谈不上万里挑一，更不算百里挑一，却好歹也是百万里挑一，以中国人之多，全国也就千把个，嫁给 我做老婆，绝对是彩票大奖般的小概率事件，你再认真考虑考虑啊！”当然，以老农素来为人之低调，不会公然说你要后悔的，但意思还是在那里。可惜，以俺个人 经验，这是一种很糟糕的求爱态度，很容易激起女方自尊心的反弹。叶芝的诗写得好，可惜女人还是没追到。
《当你老了》这首诗，虽是揣想老年的沉重，却仍然是年青人的情诗，内里蕴藏着青年男子顶天立地、睥睨群雄的自信。
某些政治特别正确的文学专家会说，叶芝之所以没追上他献诗的那位女演员茉德·冈，是因为女人乃爱尔兰独立运动斗士，她嫌叶芝太软弱，居然反对独立运动 中的暴力行为。看茉德·冈的照片（右图），表情确实坚毅。
曾为叶芝作传的英国教授Ａ·诺曼·杰弗斯，１９４５年时在茉德·冈的公寓采访过她。当时叶芝已于１９３９年去世，小叶芝一岁的茉德·冈也有七十八高 龄。她居然真的拿了一本诗集，坐到火炉边，念了这首《当你老了》。然后，茉德·冈告诉杰弗斯，叶芝为她写的另一首诗，《Cathleen, the Daughter of Hoolihan》（抵抗英格兰入侵的爱尔兰传说女英雄），才是她最喜欢的。
不过，爱德华·萨伊德却在其所著的《文化和帝国主义》一书中，以叶芝为例子，指出在激进民族主义之外，抵抗人士也可以有其他选择。叶芝在该书中有一专 章。萨伊德说：帝国总是在现代化的旗号下，按帝国城乡的形像改造殖民地的自然景观。因此，抵抗文化的一大任务就是在文学上重建自己的地理特色。于是叶芝那 些对爱尔兰风物的描写，就有了抵抗英格兰文化霸权的全新意义。
帝国带来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带来现代化。当“发展才是硬道理”的口号横扫一切、本土传统被ＧＤＰ埋葬时，In a world from which the harsh strains of capitalism have removed thought and reflection, a poet who can stimulate a sense of the eternal and of death into consciousness is the true rebel——在萨伊德所言的这一意义上，叶芝也是斗士，永恒和死亡就在《当你老了》的沉郁诗句之中。
叶芝在１９２３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人们往往以为，他是因为诗歌成就而得奖，其实叶芝是因为剧本写得好而得奖。这里补注一笔，以正史实。还有，茉德· 冈曾在叶芝的剧本里演主角。
最后，附上《当你老了》的两个中文译本。袁可嘉的译本流传最广，中文也更流畅一些。杨牧的译本则离英文原意更近一些。这不是说袁译不准确，译诗是有相 当自由度的。这只是供喜爱诗歌的网友参考。
【附一】 袁可嘉译 当 你 老 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附二】 杨 牧译 当 你 老 了
当你老了，灰黯，沉沉欲眠，
在火炉边瞌睡，取下这本书，
慢慢读，梦回你眼睛曾经
有过的柔光，以及那深深波影；
多少人恋爱你喜悦雍容的时刻，
恋爱你的美以真以假的爱情，
有一个人爱你朝山的灵魂内心，
爱你变化的面容有那些怔忡错愕。
并且俯身闪烁发光的铁栏杆边，
嚅嗫，带些许忧伤，爱如何竟已
逸去了并且在头顶的高山踱蹀
复将他的脸藏在一群星星中间。